“好,第三十二集第六場,準備——”
陳設古樸的諸宅主廳,諸方和他的父親兩兩對望著。蘭之容從監視器裡忐忑地看著他們的表現。這場是諸方與父親決裂的重頭戲。她生怕演員呈現不好。
“你要離家?戰爭爆發了,這該是我們父子兩人相互扶持的時候,你告訴我,你要離家?”
諸方父親諸惟允的演員,是一位老戲骨。這段台詞,他處理得極好,話音越來越重,情緒層層遞進,諸惟允麵臨戰爭的不安、對兒子反叛出走的不滿,都在這幾句話裡展現得淋漓儘致。
“是的,父親。在您接下日本人的訂單那一刻,您已經不配做一個中國人了。”
遊麟停頓了好一會兒。潘祥吾導演作出判斷,遊麟應是忘詞了,忙叫工作人員給他提詞。
“導演,對不起。”
遊麟對著鏡頭擺了個“停止”的手勢,“我覺得,我剛剛的情緒不太對,我們能再來一條嗎?”
蘭之容看向遊麟的經紀人蒲菖,隱隱覺得,遊麟今天的狀態不太對勁。蒲菖注意到蘭之容的目光,卻以為是蘭之容對遊麟的表現有所不滿,忙說:
“對不起啊蘭老師,麟麟昨晚沒休息好,但他會拿出最佳狀態演戲的。”
蘭之容不做答複,靜靜地繼續觀看。
第二條開始,麵對老戲骨舉重若輕的演技,遊麟開始醞釀情緒,終於輪到他的part——
“是的,父親。”遊麟說完這一句,竟捧著肚子笑場了。
一連重來了好幾條,遊麟都沒找對狀態。
“怎麼回事?小麟,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潘祥吾導演皺了皺眉,到底沒說重話。
蒲菖和小胖起身去安撫遊麟。小胖注意到,自家老板的後背都濕透了,連忙給他遞了一張紙巾。
遊麟急忙向劇組的所有工作人員道歉,說他出道六年,拍了這麼多戲,不該緊張的。
蒲菖拍了拍遊麟的後背,與導演商量著讓遊麟先去休息,這邊先拍其他人的戲份。
蘭之容坐在監視器旁,心已經跟著騷動了起來。她在想,她還該不該留在現場……
斟酌良久,她還是起身追尋遊麟去了。
出了門,正是諸宅的庭院。劇組包下的“諸宅”,是一幢兩層樓的四進式建築,占地麵積倒不大——沒事,潘祥吾會憑借他高超的技術,拍出深門大院的感覺。
蘭之容在庭院裡徘徊良久,樓上樓下的走廊裡,都不見遊麟的身影。她想著,進到下一進的庭院再看看。
於是她穿過了眼前這間房,出來看到的卻是一處窄得不能再窄的院子,她又轉了幾個彎,轉著轉著,竟轉到了大門。
門外,兩個黑衣保安直愣愣地站著。一條黃色的寬寬的長線,穿過他們腰部,那是劇組圍的警戒線。劇組繞著諸宅圍了整整一圈。
蘭之容這才反應過來,她走錯方向了,不禁赧然。她忽然想起,從前一直以為四進式院落是兩個“日”字上下相疊的形狀,四個院落差不多大。今天才知道,原來頭尾兩個院子比中間的兩個小得多,她以前的小說章節裡,好像寫錯了……
那能怎麼辦呢?等再版的時候再改吧!蘭之容羞得滿臉通紅,一時沒忍住,跺了跺腳。
門口的保安聽到了這一動靜,轉頭問她:“您要出去嗎?帶了通行證嗎?”
蘭之容不知道怎麼回答,乾脆先不回答。
“誒,你也是劇組的工作人員嗎?”蘭之容很感謝這位把手伸過警戒線來的姑娘,她轉移了保安的注意力,也轉移了她的尷尬。
“你做什麼的?這裡在拍戲,不能進去。”保安語氣粗暴,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我不進去。我想找人幫個忙。誒,那個人,你是工作人員嗎?”那姑娘向蘭之容揮了揮手,又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
蘭之容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編劇……也算是劇組的工作人員吧。
“你能不能幫我要一張遊麟的簽名啊?求求你了,我昨天的應援沒來成。”小姑娘睜著她水汪汪的大眼睛。
“這……”蘭之容不敢答應,她不清楚遊麟的團隊是否允許粉絲來劇組討要簽名。如果不允許,她貿然答應,豈不是給遊麟惹了大麻煩?
“你幫幫我吧,我請你喝奶茶。”說著,那小姑娘當真從包裡掏出了一杯瓶裝奶茶。
蘭之容搖搖手,她可不敢收遊麟粉絲的禮物,隻能跟小姑娘解釋,她和遊麟也不算熟悉,她去要簽名未必要得到。
“沒事,要不到也沒事,我隻是想試試……求求你了。”小姑娘話音軟軟的,聽起來懇切極了。
蘭之容難免心軟,唉,誰還不是一個追星人呢,互相理解難處吧。
然而一看到小姑娘遞來的紙張,她臉色馬上變得嚴肅了。
“怎……麼……了……”小姑娘戰戰兢兢地問。
“你難道不知道嗎?不要讓你的偶像在白紙上簽名。”蘭之容見那小姑娘抿著嘴唇,滿臉淒淒慘慘的樣子,心說她或許真的不知情。
她舉起那張白紙,無奈解釋道:“一旦對方在白紙上簽了字,就代表無論白紙上加印了什麼內容,他都同意。我聽過好多故事,都是當事人在白紙上簽字後,被坑了幾百幾千萬的錢。”
小姑娘聽怕了,慌忙道歉:“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害麟麟的意思。但是……我隻帶了這一張紙。”
“沒事,我有遊麟的照片,可以讓他簽在那上麵。”蘭之容慶幸,還好她帶的打印照足夠多,這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不過,”蘭之容話鋒一轉,“我可能要過好一段時間才能要到,你可以等嗎?”
她的麟麟子,現在還在調整演戲狀態呢,在這時候向他討要簽名也太不合適了。
“可以的。”小姑娘眼看著有希望,眼睛都亮了,在外麵等多久都覺得無所謂,為了偶像的簽名照,這點痛算什麼!
答應了小姑娘,蘭之容又往裡麵的院子裡走。人類社會有個奇怪的規律,你拚命找某樣東西的時候,左找右找也找不到;你不再刻意找它時,它卻隨處可見了。
這不,她迎麵就撞上了遊麟。
“蘭老師?”遊麟驚喜於在這裡碰上了她。
蘭之容心臟砰砰砰的快要跳出胸膛來了,她生怕遊麟來一句,問她為什麼不在片場看著跑到這裡來。那樣她就隻能回答,她是來找他的。
結果,遊麟沒有問。蘭之容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失望。
她不禁吐槽自己,真是難伺候呀,遊麟問了也不對,不問也不對。
“調整得怎麼樣了?”蘭之容問起拍戲的事。
“應該可以了。對不起蘭老師,剛剛的戲我沒有表現好,讓您和其他工作人員……”
“沒關係,接下來好好演比什麼都重要。”蘭之容不喜歡偶像對她說道歉的話,這會讓她因愛生愧。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昨晚我就在想,我很重視這場戲,我一定要演好,結果越重視越緊張。”遊麟說著,歎了一口氣。
“《鴛鴦錦》這樣的項目,哪一出戲不是重頭戲?你演其他戲份的時候,還能從容地進行藝術創作,怎麼演到跟父親決裂的戲就緊張得連台詞都忘了?”蘭之容不能理解遊麟的轉變。
遊麟定住了腳步,凝視著她,激情昂揚地說:
“諸方和父親決裂的戲,讓我想到了柳川和鏡不塵……同樣是高位者神閒氣定地坐在上座,低位者氣勢洶洶地質問,數落高位者的罪行。柳川殺死了鏡不塵,諸方和父親決裂,不也是精神層麵的弑父嗎?”
蘭之容感歎遊麟對角色的理解,竟和她想的絲毫不差!她甚至開始懷疑,酒店的隔音效果是否好,她昨天半夜看柳川的剪輯片段,對麵的遊麟有沒有聽見……
遊麟接著說:“當年,柳川殺死鏡不塵的片段多出圈啊。”
他點到為止,不再說下去。
蘭之容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柳川太火了,又是他難以逾越的演技巔峰,因而他在出演新戲時,才會倍感壓力。
她想了想,淡淡地說:“可是,諸方是不認識柳川的。他們除了共用一張臉,沒有任何關係。”
遊麟吞了吞口水,沉吟良久,若有所思。終於,他開口說道:
“蘭老師,您說得對。我這次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對了,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你的粉絲,追到了門口要簽名,我答應了她……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蘭之容拿下了肩上的包,緊張地等待著遊麟的答複。
遊麟大手一揮,咧嘴笑道:“沒事,有粉絲找我要簽名我高興,說明我挺火的。”
蘭之容從包裡掏出一支水筆,隨意抽了張照片,把筆彆在紙上遞給遊麟:“簽這上麵,可以嗎?”
遊麟正想答應,豎起了紙張準備墊著柱子把名簽了,卻注意到背麵好像有字。
“這是什麼?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
他讀出來,才意識到紙張背麵的詩句是什麼意思。一陣紅暈,噌地漲上了他的臉。他拈著那張紙,一時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蘭之容也呆住了,此時此刻,她感到自己像一台報廢的機器,全身發燙,大腦嗡嗡嗡地叫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