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屏金鷓鴣(1 / 1)

『你知道嗎?我今天見到遊麟了。』

『我知道你天天都能見遊麟,但我還是要跟你嘚瑟一下,我就嘚瑟,就嘚瑟。你看看,“冼嶙峋竟是我同擔”已經熱三了。』

想象著冼嶙峋抑揚頓挫的語氣,蘭之容“嗤”的一聲噴笑了出來。

她當然看到了那個熱搜。

熱搜底下,大家都要吵翻天了。有人覺得冼嶙峋很可愛。尤其遊麟的粉絲們,更是把冼嶙峋奉為神上神。一來,冼嶙峋文采斐然,她給《溪山行旅》寫的好多長評,都值得細細品味,是個優秀的產出粉。二來,這樣一個高學曆、高成就的女作家都喜歡遊麟,不更證明遊麟是人類高質量偶像嗎?

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冼嶙峋作為公眾人物,說的每句話對她粉絲都有引導作用,她不該公然為流量明星站台。

網友還扒出,冼嶙峋用大號參與飯圈的打榜控評,一個文藝作者這樣下場,真的不low嗎?

對此,冼嶙峋表示,任爾東西南北風。

『我喜歡遊麟,是我的事;彆人討厭遊麟,是彆人的事。與我何乾?』

不管網上的人怎麼說,她追星追得開心比什麼都重要。

不得不說,冼嶙峋真是深諳道家的無為大道。

蘭之容:『那我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

冼嶙峋:『有話就說。』

蘭之容:『對於遊麟演的那些爛劇,你怎麼看?』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很佩服你,網上對遊麟的惡評那麼多,你還能八風不動地繼續喜歡他。』

她承認,她這話很像是在陰陽怪氣——雖然她沒有任何陰陽怪氣的意思,但這話太容易被誤會了。誤會就誤會吧,反正對麵是她網文屆的“天選對家”,她們哪次說話,不是劍拔弩張的?

冼嶙峋:『謝邀,我從來不看。那些爛劇和差評,我從來不看。我追星是為了快樂,不是為了給自己添堵。』

蘭之容:『你不怕被說是腦殘粉嗎?你會不會反思,這樣的行為是待在飯圈的信息繭房裡,隻看得到自擔的優點,看不到外界的客觀評價。』

對麵久久沒有回複,蘭之容開始反思,她這問題是否問得太冒昧,讓冼嶙峋騎虎難下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冼嶙峋終於回了她消息。

『蘭小姐,你知道嗎?追星好似談戀愛,腦殘粉好似極端的戀愛腦。縱然他們該被批判。可如果活得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想愛卻不敢愛,難道不是另一種可悲嗎?』

蘭之容倒吸了一口氣。冼嶙峋這說的……是她嗎?

……

蘭之容毫不懷疑,她這樣的人,如果生在古代,絕對是個行走的牌坊精。

無他,她總是給自己製定一堆大而無當的道德規範,要求她的人生按規範走,即使扭曲內心感受也在所不惜。

比起不快樂,她更害怕自己的人生“不正確”。

蘭之容的父親名叫蘭大界。蘭大界是個名副其實的“霸道總裁”。

首先,他是總裁,他白手起家,一手創立了蘭芥集團,雖然身價不能與頂級首富相比,但在當地也是頗有名望。

其次,這位總裁很霸道。

因為霸道的性格,他在愛情上屢屢失意。

他的初戀女友跟他性格不合,分手另嫁他人。他的妻子,蘭之容的母親,也因受不了他的性格選擇了離婚。

蘭之容沒有任何關於母親的記憶。她曾聽家裡的親戚說,她母親和父親的感情早就破裂了。因為偶然懷上了蘭之容,才在蘭家多待了兩年。離婚後她在國外過著瀟灑的日子,再也沒回來過。

蘭大界深愛妻子——反正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妻子走後,他沒有再娶,一個人養大了女兒。

蘭之容印象中,蘭大界曾有過兩任曖昧對象,一個是公司的女高管,一個是某醫院的護士,最後都鬨得不歡而散。

蘭大界是個道德感極高的人,不能容忍自己有任何對其他女人動心的行為,寧可不要幸福,都要追求他認為正確的“忠貞”。

某些網友盛讚蘭大界的深情,說他總比花天酒地的總裁好。蘭之容卻想說,他這樣的人,隻可遠觀,不可近玩。就像巫山神女,化作石頭孤零零地在懸崖上展覽千年,引來無數文人墨客的憑吊,可誰也不願意,讓這塊石頭做自己的家人。

蘭之容記憶裡,蘭大界常常念叨他和她母親的事,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比如他們對哪部電視劇的哪個角色觀點不一,比如做西紅柿炒蛋,他主張先放番茄,妻子卻執意先放蛋。

都是小事,他記了好幾十年。

他時而向蘭之容懺悔,說他哪件哪件小事做得不夠完美,惹妻子不高興了他都沒有妥善處理,他這樣的人,不離婚還留著過年嗎;時而又拉著蘭之容痛哭流涕地說,他沒做錯,他在愛情上付出了很多,他一點錯都沒有,錯的是她母親。

父母那些事,蘭之容沒有親眼見證過,自然無法評判對錯,隻能父親說什麼她都喊“對”。

但在和父親漫長的相處裡,她好似明白了,為什麼母親會離開他。

無他,蘭大界的控製欲太強了。

從蘭之容三歲開始,他就對蘭之容的生活品質嚴格把關,從衣食住行到興趣愛好,無孔不入——連蘭之容都不理解,他不是總裁嗎,怎麼還有這麼多時間監視她。

從效果上看,他費儘心力的監視是值得的,蘭之容不負所望地活成了一個規矩的人。

她對年輕人之間流行的零食飲料絲毫不感興趣,最喜歡的飲品是白開水,碳酸飲料完全不沾,什麼炸雞燒烤,一兩年吃一次解解饞就夠了。校門口五毛一袋的零食,那更是她碰都不會碰的。吃垃圾食品是不正確的事,她要做一個正確的人。

她看書隻看高深的文史哲名著,從沒買過任何風靡一時的流行讀物,隻讀蘭大界書單上的書。

那些流行讀物都是不值得讀的,裡麵垃圾的東西太多,她不要沾上那些垃圾——這些都是蘭大界告訴她的,她深以為然。

影視劇她也隻看經典之作,因為蘭大界隻會給她在電視上放這些。那些流行的宮鬥劇、仙俠劇,她一概不看。

和同齡人沒有話題?蘭大界表示,不要把目光局限在一書一劇上,你和同學一起上的課,一起學的知識,不都是共同話題嗎?

同學說你太嚴肅?那是你同學的問題!會這麼想的同學不配你交往!陽春白雪,注定是不被下裡巴人理解的。

對於父親的要求,蘭之容沒有過一絲絲拂逆。要用三個詞來形容她的童年,那就是:規矩、乖巧、畫地為牢。

蘭大界應是很滿意她的,畢竟她聽話又優秀,小學到高中成績都是TOP1,高考也不負期望地考入了Z大——國內的學校,清北第一,Z大與十幾所學校並列全國第二。

蘭之容18歲前的人生,好似古詩文裡的畫屏金鷓鴣,每一針每一線都是蘭大界精心繡成的,看著華貴精致,實則了無生氣。

誰能想到,大學之後,這隻金鳥飛了。

畢竟,她半年才回一次家,蘭大界操控不到她的生活。再加上大學相對自由的環境、相對空閒的課餘生活,蘭之容被影響著徹底放飛了自我。

她熬夜玩遊戲、和室友翹課軋馬路、燒烤炸串火鍋統統往嘴裡炫……做儘了從前不敢做的事情。

除此之外,她真心實意地喜歡上了文學,她發現,從前被逼著讀完的那些文字,蘊含的魅力是無窮無儘的。她被迷住了。

她從工商管理轉專業去了文學院。蘭大界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但是他說,蘭之容做了這決定,就彆怪他把公司收歸國有。以後,她找不到工作,他更不會幫忙。

蘭大界有想過讓蘭之容做繼承人,但蘭之容不喜歡經營公司。做一個管理者,要處理紛蕪繁雜的人際關係,要平衡各方勢力,要協調各方利益……實在太累。

她喜歡寫小說。因為寫作的累,是她願意承受甚至樂在享受的。或許,她喜歡“出世”,而不喜歡“入世”。

後來,她憑借《鴛鴦錦》,賺到了夠花一輩子的錢,又斬獲了幾個文學獎。

蘭大界很為她高興,雖然蘭之容沒按照他規劃的路走,但她還是如他所願成為一個“正經人”。

蘭之容雖然靠著錢和獎,獲得了支配人生的權利,但她對規範的追求,已經刻在了骨子裡,固不可徹。

而遊麟,偏是她人生“不夠規範”的部分。如同潔白玉石上的一顆黑點,濃密綠樹上的一片黃葉。

在蘭之容的觀念裡,追星是一件不正確的事,它意味著叛逆,意味著瘋狂,意味著喪失理智。

追星人是要被瞧不起的。家庭倫理劇裡,叛逆的兒子一定喜歡打遊戲,叛逆的女兒一定喜歡追星,為此他們給家裡各種添堵,讓千頭萬緒的劇情變得更加鬨心。仿佛青少年隻要沾上這類愛好,就跟“壞孩子”畫了等號。

吐槽博主的評論區下,追星人是人人喊打的存在,他們腦殘,他們喜歡捂嘴觀眾,他們敗壞了網絡風氣,網上到處都是他們控評,隻有吐槽博主這裡是“唯一的淨土”。

立意深刻的娛樂圈小說裡,追星人是壞而不自知的反派,明星主角的很大一部分不幸,來自他們的“不理智”。

蘭之容對這些觀點深信不疑,對身邊追星的同學總是帶著高高在上的凝視——她倒不會在明麵上表現出來,但心底卻暗戳戳地輕視。

她從沒想過,她會因為《溪山行旅》這部劇喜歡上遊麟,她的喜歡裡,還帶著高濃度的真情實感。她知道,真情實感地喜歡明星是最危險的事。他沒她想象中那麼好,萬一有一天,他塌房了呢……可她真的淪陷了。

最初一段時間,她在視頻網站刷遊麟的二創,都要先退出登錄狀態,生怕被大數據發現她喜歡遊麟——事實證明,這沒什麼用,大數據該發現的還是能發現。

經曆了漫長的心理掙紮,到底她對遊麟的愛戰勝了對規範的追求。她開始光明正大地刷視頻、剪視頻、買遊麟代言的產品。她告訴自己,那些人批評的是腦殘粉,她又不是腦殘粉,理智追星是利大於弊的,她沒錯……

她在頭上懸了把透明的尺,時時度量她的行為有沒有過度,有沒有活成腦殘粉的樣子。

追星,她也要“正確”地追星。

她害怕“不正確”的自己不會被接納。她已經用那套“正確”的方式活了二十多年了,而那“不正確”的方式,還沒在她身上經過檢驗呢。

她注視了手機屏幕許久,終於給冼嶙峋回複了一句:

『你說得對。』

冼嶙峋:『你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對吧?我跟你說,我喜歡麟麟子喜歡得可真情實感了。他要是敢塌房,我絕對罵死他,不過目前來看他不會。麟麟子真的是個寶藏男孩呢,你好福氣,能碼到他來演男主。』

蘭之容:『你怎麼跟我說這些話?你不知道,我平等地看不起所有當紅鮮肉嗎?』

冼嶙峋:『我跟你說這些,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傾訴欲,你蘭大編劇怎麼看,對我來說不重要。』

她還發了個“略略略”的表情包,看起來挑釁意味十足。

蘭之容微笑著關掉了手機。

當夜,蘭之容又失眠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明明身體非常疲倦,頭暈腰酸背又痛,卻一點也睡不著。

半夜兩點,她頂著沉沉的黑眼圈起身,拿筆記本電腦播放遊麟的二創視頻。

她研二那年,處在重重壓力下,經常失眠,靠著遊麟才苦苦支撐了過來。現在,她仍把遊麟的二創視頻視為精神食糧。

某站幾個大幾百播放量的剪輯,她早盤了無數遍,還專門建了個收藏夾,名字就叫“麟”。

對於自擔,她不想叫得太肉麻,也不想叫得太生疏。單叫名字裡的最後一字,是她最能接受的稱呼方式。

她點開了一個柳川的高能燃點剪輯。白衣柳川飛身上樓,一舉刺死了鎖煙樓樓主鏡不塵。鏡不塵質問柳川,他明明待柳川這麼好,柳川、林鶴羽、花芸翳一行人初到京城,無處可住時,是他收留了他們,為什麼柳川要殺他。

柳川冷笑出聲,細數起鏡不塵的罪行:迫害丐幫、幫著朝廷的奸臣殺人、燒毀藏書閣、出賣柳父柳母……

鏡不塵的血,沿著劍鋒的輪廓一滴一滴落下,滴落在柳川的衣角上,慢慢暈開,如同一朵朵嬌豔的鮮花。

鏡不塵斷氣了,柳川跪倒在窗邊,一顫一顫地喊說,爹,娘,我為你們報仇了。

遠景拉開,白衣柳川獨對著窗外漫天風雪,滿目蕭條,唯有鏡不塵的血,是天地間唯一一抹亮色,如同傲雪中怒放的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