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 “世道無常,何故如此……(1 / 1)

東州誌·歸世 捌玖言歡 4215 字 11個月前

錢庚之的書房內擺著一座神龕,神龕裡擺著一座木刻的神像,木雕栩栩如生,神像的衣袂翩翩然若隨風飄揚,五官更是精雕細刻,微垂的眉眼好似闔了眼,又好似垂眸看著什麼。

錢庚之走到神像前,虔心上了三炷香,而後盯著神像不知在思索些什麼。這時,一個小廝叩門道:“老爺,夫人醒了。”

錢庚之回過神,沉默片刻,帶著小廝去往彭婉的屋內。

原本坐在彭婉床邊的女子見錢庚之進屋,神色淡淡地起身行禮道:“輕羽見過錢老爺。”

錢庚之擺了擺手,“輕羽不必多禮,婉兒怎麼樣了?”

“夫人無甚大礙,隻是這幾日心緒不寧,恐是思慮過多,隻要找到夫人思慮的心結,解了便好——若要服藥,輕羽一會開個靜心安神的方子,夫人按方服用即可。”

白輕羽拿了紙筆,在一旁寫藥方,無視了錢庚之欲言又止的神色。

錢庚之苦笑一聲:“前些日子有個江湖大夫來給婉兒看診,故作高深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害得我疑神疑鬼。如今多虧輕羽你,幾句話便讓我定了心呐……”

白輕羽手中的筆一頓不頓,順溜地寫好了藥方,起身將方子交給了仆從,“錢老爺,輕羽隻是個尋脈問診的醫者,不懂那些玄虛,若是老爺仍是放心不下,還請另尋高明。輕羽先行告退。”

錢白兩家為世交,錢步雍與白家老太爺白易更是情同手足。可當初為錢步雍行喪葬之禮時白家老太爺並不曾出麵,就連白老爺也沒有親自到場。

錢庚之隻覺白輕羽話裡話外都透露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淡漠,脫口而出一句,“你祖父可還在怪我?”

白輕羽恭恭敬敬一作揖,“祖父年歲已高,不再過問城中之事,錢老爺不曾有對不起白家之事,何來怪罪一說?輕羽不知老爺所言何意,還請老爺莫要為難輕羽。”

錢庚之一句話臨到嘴邊還未出口,就聽有小廝通傳:“老爺,元青道長請來了……”

白輕羽瞥了一眼小廝欲言又止的神色,十分有眼力見兒地告辭了。

方一走到庭院中,就見一個手持拂塵的老道領著一個人在院中候著。老道身旁那人遠看著身量高大,身姿挺拔,風拂過時帶動衣袂翻飛、發絲輕飄,好似周遭流動的不是風,而是縹緲的仙氣,若要說此人是天神下凡,比那裝神弄鬼的老道看上去更可信。

白輕羽愣神看了許久,見那人目光與自己對上了,才落荒而逃。

祝歡跟著錢家家仆回到了錢府,對著神色怪異的錢庚之從容不迫地行禮作揖。

“不是讓你們找的元青嗎?怎麼把他也帶來了?”錢庚之對下人小聲質問,被祝歡一字不落地聽在耳中。

祝歡端著一副挑不出毛病的笑容,笑得錢庚之無可奈何,一時都忘了讓人送送白輕羽,隻帶著兩人往屋裡走去。

“錢老爺昨夜睡得可好?”祝歡跟著錢庚之走到庭院長廊中,意有所指地關心道。

錢庚之眉頭都快擰出“川”字了,此時背對著祝歡,話中並沒有太多情緒,“祝公子看著是個尋常大夫,竟有些手眼通天之能,來替賤內這尋常婦人看病,還真是令人惶恐。”

元青聽不懂兩人打什麼啞謎,隻好跟在一旁一言不發,隻見身旁祝歡的神色並未有多大變化,“錢老爺說笑了,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

錢庚之一進屋,屏退了下人,對床榻上發愣的彭婉道:“元青道長給你請來了。”

錢夫人動了動眼珠子,落到了元青老道的身上,仿佛才剛回過神,指責起來:“你那些符紙壓根無用……害得我心緒不寧……”

元青低聲下氣,“錢夫人,早前貧道便說自己道行不夠……夫人你若是還需要的話,貧道再贈夫人幾張驅邪符?”

錢夫人一時不知作何反應,錢庚之竟開口道:“夫人總說先父托夢給你,你何時能說說先父給你托了什麼夢啊?”

錢夫人身子有些顫抖,見無處可避才支支吾吾道:“我……我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斷斷續續幾句......說什麼中城朝臣愚忠,天命難違……家門不幸,無顏麵對列祖列宗……還有,墨竹......”

錢庚之忽然大怒:“你究竟要瞞到何時!”

元青和錢夫人俱是被嚇得一愣,而後錢夫人二話不說就開始掉眼淚。

“你要找元青老夫也給你找來了,原以為你會實話實說,沒想到你當真是昏了頭!”錢庚之氣得胸膛劇烈起伏。

元青連忙坦白交代,“錢老爺息怒,當初夫人隻說是風寒未愈,身子骨弱致使心神不寧,這才托貧道作法,旁的貧道一概不知——”

錢庚之正欲發作一番,卻被祝歡攔下,“錢老爺,事實如何想必您心中早已有數,夫人在我們這些外人麵前也不好多說……”

兩位“外人”沒什麼眼力見兒,不知回避,錢庚之頭痛欲裂,又聽祝歡續道:“不如,我們借一步說話。”

祝歡領著錢庚之走到院中,麵不改色道:“昨夜錢老爺誤入的是錢夫人的夢,夢中所見皆是錢老太爺的記憶。當然——這之後還有錢夫人自己的經曆。

當時錢夫人染了風寒,整日服藥,而治風寒的藥中往往配有麻黃等幾味心疾者忌用的藥草……”

“夠了!”錢庚之心裡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終究不願從一個外人口中聽到這些,故而咄咄逼人,“彭婉她有什麼理由去害我父親,她又哪來的膽子做這些事?就算她換了我父親的藥,你又怎麼知道她不是無意的?”

祝歡不合時宜地扯了扯嘴角,“倘若我沒記錯,錢夫人應是出身塘莊彭氏,彭氏本也是名門望族,可如今家道中落。她一心想著助你入仕,甚至還求了開運符,所求何為想必錢老爺心中也清楚。”

東州幾大世家看似了不相乾,實則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家存亡往往牽動著另一家的興衰,多年來世道幾變,興衰沉浮自有定數,豈能儘如人意?

祝歡無聲地歎了口氣,“祝某著實隻是個義診的尋常大夫,錢夫人病由心生,解了心結便會恢複痊愈。不過雖是義診,在下確實要在錢老爺這求取一物。”

錢庚之有些疑惑:“何物?”

他適時地頓了頓,而後看著錢庚之的臉色說道:“瑤章令。”

錢庚之臉色變了變,瑤章令是當朝天師蕭煥的玉牌,瑤章令一出即天師親臨。明麵上自然不能壓過東州主,但天師的地位何如,尊守天道的東州人心知肚明,誰也不敢駁天師的麵子。隻是祝歡又是如何知曉瑤章令在錢家的?

祝歡仿佛看出了錢庚之在想什麼,“祝某不過是個跑腿傳話的,並不知天師將瑤章令借予錢家的緣由,天師隻道此物不配留在唯利是圖不擇手段之人手中,是該歸還原主了。”

錢庚之聞言一愣,脫口而出,“你到底是何人?”然而話音剛落,錢庚之便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對方既是天師派來的人,怎敢冒犯,何況以那位的性子,確實有可能派一個故弄玄虛的家夥來要東西。如此想著,錢庚之順從又彆扭地回道,“瑤章令......在蘭城城主那......”

“......”祝歡神色一動,想起了昨夜那個夢境中,錢庚之最後竟是得到了城主的舉薦,其中緣故此刻怕是都明了了。祝歡仿佛是被氣笑了,“錢老爺還真是好大的心,竟敢將此等信物借與他人!”要是東州主的令牌信物被如此易手,怕是整個錢家都不夠誅的。

錢庚之見自己的心思已被祝歡知曉,便破罐子破摔似的坦然道:“當初我為了求得舉薦才借天師的瑤章令一用,隻是白城主因家父的囑托多留了一步棋,要走了瑤章令,說要父親親自去取,可惜......”錢庚之頓了頓,搖頭歎息道:“白家仁厚,白城主也是想勸服家父放我入仕,故而先呈遞了舉薦的折子,而後等到的卻是家父的噩耗......說來可笑,白家心裡怕是一直認為錢老頭是被我這個不孝子害死的,我也沒有臉麵向白城主要回瑤章令——隻道造化弄人呐......”

祝歡對於旁人的恩怨情仇無甚興趣,隻是麵上還端著耐心,待錢庚之說完,隨即把這端著的耐心放下,“錢老爺,令尊之死另有緣由,您隻因不解令尊的用心良苦,便將死生之事糊弄過去,失了孝義是一。命途難定,您本已與仕途無緣,仍要費儘心思謀求本不屬於你的東西,險些行至眾叛親離之境地,執念過深是二……”

祝歡不經意間往屋內瞥了一眼,末了冷淡地丟下一句話:“世道無常,何故如此執著。”

見祝歡麵色無情,錢庚之莫名有些心慌,連忙道:“祝公子給我三日,我去向白城主說明,取回瑤章令後雙手奉上。”

“不必了。在下不便再多停留,就此彆過,願錢老爺好自為之。”祝歡很給麵子地端正作揖,而後一點關心病患的模樣都不裝,沒過問彭婉的狀況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倒是元青被一言不發的彭婉急得坐立不安,“錢夫人,您把貧道叫來又閉口不言是何故啊?貴府上被人改了的符紙貧道都已銷毀了,夫人且寬心養病……”

“那些符紙......是何人所改?”彭婉虛弱地靠在床邊,見元青尷尬的神色有些失魂落魄地彆過頭,“道長也不知......無事.......勞煩道長跑一趟。”

彭婉擺了擺手,差人將元青送出門,心神不寧地等著錢庚之進屋質問,然而什麼都沒等來。

直到太陽落到西邊,學堂裡的一間暗室中才出現另一個身影。

“是你……”暗室中的人動了動身上的鎖鏈,沙啞的聲音中帶著些許詫異。

一個食盒放到眼前,來人打開蓋子,露出裡頭和素日一樣的兩素一葷。

被囚禁的人受寵若驚之餘警惕地看了來人一眼,遲遲不動筷,“老爺這是做什麼?”

錢庚之將木筷遞給他,緩緩道:“快吃吧,這是最後一頓了……”

那人往前動了動,鐵鏈發出響聲,拉住了他挪動的身子,“你什麼意思?終於忍不了了?要殺人滅口了?”

錢庚之把木筷硬塞進他手裡,沉吟半晌,“你要的錢我會給你,夠你後半輩子過活,明日一早便離開吧,往後彆再回錢家了。”

“老爺你這是良心不安了?放了我就不怕我把老爺乾的好事全都說出去?”

錢庚之搖頭不語,那人沉默地看著他,許久才拿起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