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辛起初還在閉目養神,聽到妻子的話,瞬間睜開雙眼,沉默片刻,他轉頭笑著跟許念說道:“阿念,你先帶昀昀回家吧。”
許念很擔憂紀辛的狀態,雖然他此刻依舊笑著,眼中的悲傷卻無處隱匿,怕紀辛酒後失控,許念提議:“讓我陪你去吧。”
紀辛卻搖頭拒絕,“我想單獨跟他說說話。”
目視妻子驅車帶著兒子離開,站在路邊的紀辛酒也醒了大半,他先是掏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下,紀辛的神情變幻莫測。直到抽完一支煙,他才抬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朝醫院駛去。
自從紀沛住院後,一直無人前來照顧。在紀沛的要求下,醫生和護士幫著他給莊茉莉打了無數電話,一連半個月也不見莊茉莉的人影。護士們都以為他是個無妻無子的孤寡老人,平日裡隻能多照顧他些。
紀沛起初是因為被紀然砍傷後失血過多被警察連夜送到醫院救治,雖然病情危重,最終還是在大夫的搶救下僥幸撿回一條命。
後來等他傷勢穩定,被嚇破膽的莊茉莉才敢在律師的陪伴下來找紀沛談話,希望他能為紀然出具諒解書。
也不知那天他們說了些什麼,莊茉莉離開後,情緒激動的紀沛腦出血昏迷過去,直到今天才醒來。
紀辛這個兒子的到來讓護士看到一絲希望,護士見紀辛氣宇軒昂、文質彬彬,一看就是素養的人,便多叮囑了兩句:“您終於來了,他現在情況很糟,強烈要求要見您一麵。他現在不能激動,您談話時多留心,情況不好就及時叫我們。”
“謝謝。”紀辛目送護士離開,這才拉開病房門,緩步進去。
雖然這是間雙人病房,但是此時隻住著紀沛一個人,紀沛身上連著無數監測儀器,發出微弱有序的聲響。躺在病床裡的紀沛再也沒有往日的意氣風發,整個人顯得灰暗虛弱,短短二十來天,他就已經瘦到臉頰微微凹陷。
聽到開門聲,紀沛睜開了虛弱的雙眼,眼見來人是紀辛,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艱難抬手想要去抓紀辛的手,可紀辛並沒有如尋常兒子見到病重的父親那般激動上前,反倒氣定神閒的搬來凳子,坐在病床邊,冷冷看著紀沛。
紀沛意識到紀辛不願意和他接觸,無奈的放下手,艱難勾起唇角,一字一喘,“來啦,爸爸想你了。”
紀辛並未接話,而是不停審視著眼前這個即將走到生命儘頭的男人。
此時的紀沛早就沒有了當初毆打紀辛時的氣力,那個曾經喜歡用拳腳,用辱罵來彰顯尊嚴的暴躁男人,此刻隻能像個破布偶一樣躺在床上,奢望曾經被他傷害過的孩子能親近他片刻。
“爸爸錯了,是爸爸......對不起你。”
妻兒要背著他偷偷離開,曾經最疼愛的小兒子砍向他時毫不留情,曾經那個說愛他的妻子如今連照顧他一分鐘都不肯。走到生命儘頭時,竟然隻有他傷害過的大兒子肯在他病床前露個麵,紀沛回顧一生,才發現自己如此失敗。
“你最對不起的人,是我媽。媽媽她的智商隻有四五歲,你對這樣的人騙錢騙色騙感情,完全沒有道德可言。紀沛,你還是個人嗎?”
見兒子提起辛璐,紀沛的眼眶濕潤了。
當年家裡鬨災,為了討生活,他躲在貨車裡進了城,找工作屢屢碰壁,身上的錢很快就用光了,他白天扛水泥掙些錢填飽肚子,晚上睡橋洞避寒。
眼見冬天溫度更低了,聽說不遠處的橋洞裡凍死了兩個人,他為了自保,便扛著床墊躲進了一個小區的居民樓的頂層樓梯拐角處,白天他將行李扔在橋洞裡,晚上等住戶都睡下,他再扛著行李睡在樓道裡,然後天不亮再溜出去,如此往複。
起初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畢竟一連半個月也沒被人驅趕,他便心安理得的睡下,準備常住。
誰知某天半夜他被人搖醒,一睜眼,是一個梳著麻花辮,雙眼水亮的女孩,遞給他一塊兒窩頭,聲音嗲嗲的,說話又慢又輕:“我爸爸今晚值班,外麵有狗叫,我害怕,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這是紀沛第一次見辛璐,短暫的相處下,紀沛很快意識到辛璐智力有缺陷,他三言兩語就將辛家的底細套個乾淨。
辛璐的爸爸是鐵道的工程師,家裡條件不錯,辛媽媽早亡,辛爸爸獨自帶著辛璐過了半輩子。因為辛璐智力有缺陷,辛爸爸從不許她獨自出門,更是對那些血氣方剛的男孩嚴防死守,生怕辛璐被人誆騙,受任何委屈。
“你早知道我晚上來這兒住?”
辛璐從小被圈在家裡,孤獨極了,如今有人肯跟她說說話,她歡喜不已,坐在紀沛身旁,擺弄著手上的糖塊,笑盈盈道:“爸爸說,你遇到難處了,等好起來,就會走的,讓我裝作沒看見。”
辛爸爸時常上夜班,隻這一次著急出門忘了反鎖大門,就被擅長鑽營的紀沛哄走了辛璐的鑰匙,自此後,每當辛爸爸上夜班去,紀沛便會趁機進辛璐家,吃些熱乎麵條,洗個熱水澡,睡一下辛璐的公主床。
一來二去,辛璐和紀沛越來越熟悉,辛璐第一次交到除爸爸以外的朋友,對紀沛十分信任,按照紀沛的要求嚴格保守著屬於他們兩人的秘密。
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且沒有思考和自保的能力,很快就被紀沛哄騙著交出了自己的身子,不出半年,辛璐就有了懷孕的症狀。
紀沛當時已經找到了穩定工作,在一家餐館做服務員,還和同在一個飯店工作的莊茉莉談起了戀愛。莊茉莉發現紀沛每周總有兩天晚上不見人影,起疑心後跟蹤紀沛到了辛璐家,徹底戳破了紀沛和辛璐的事。
還是莊茉莉身為女人對辛璐的反應比較敏銳,她見辛璐嘔吐不止,便猜出辛璐已經有了身孕。莊茉莉自然氣憤不已,可見辛家裝修不錯,家庭窘困的莊茉莉便提議讓紀沛拐走辛璐,把辛家的家底掏乾。
紀沛和莊茉莉將辛璐懷孕的報告留在辛家,還幾次電話威脅辛爸爸不許報警,待女兒如珠如寶的辛爸爸見女兒失蹤,徹底慌了神,想要報警,卻不敢。
在那個風言風語就能殺死人的年代,為了保住女兒的聲譽,給女兒留下一條活路,辛爸爸隻能按照要求賣了房,將湊夠的錢如數給了紀沛和莊茉莉,這才換回了女兒和女兒肚子裡的外孫。
自此後,紀沛和莊茉莉拿著這筆錢來到京都,結了婚,做起了生意,將辛家人忘在腦後。
後來辛爸爸帶著懷孕的女兒搬去城市的另一端,因為辛璐死活要留下孩子,認定紀沛真心愛她,辛爸爸拗不過以絕食相逼的女兒,隻能對外宣稱女兒的丈夫死了,紀辛是個遺腹子。
莊茉莉不肯善罷甘休,怕辛家日後用孩子威脅,想永絕後患。她發現辛家父女搬走後,回來找過幾次,無果。最後還是她聽當護士的親戚說在醫院遇到了待產的辛璐,找了過去,將她哄到樓梯間,狠心推下去,險些讓紀辛胎死腹中。
“我......對不起你媽......”
紀辛在療養院找到媽媽時,她滿身的臟汙,長期沒有得到精心護理的她,被黑心療養院折磨得神誌不清,滿身傷痕,周身遍布褥瘡。想起媽媽受過得罪,他就恨不得撕碎紀沛和莊茉莉,連帶著紀然,也並不無辜。
憑什麼他們母子活得小心翼翼、受儘苦楚,而紀沛和莊茉莉母子逍遙自在?
“你當然對不起,當初你們生生讓我們母子分離,將我媽從我身邊奪走,卻不肯好好照顧她,讓她活得豬狗不如,在療養院裡受儘折磨。紀沛,你不會想用一兩句對不起,就抵消掉我們母子受過的罪吧?”
紀沛的血壓瞬時升高了許多,眼淚流的更凶。
人之將死,總會對死亡有無儘的恐懼,回想自己的一生,他確實做了太多的惡,他很怕死後背負著這樣的罪惡下地獄,所有恐懼促使他變得軟弱,想要獲得原諒。
當然,這種歉意,不過是為了讓他自己心安,並非發自真心。
“爸爸快死了......爸爸錯了,可我畢竟是你的爸爸......”
常年壓抑的紀辛忽然爆發,長久以來維持的穩定情緒,笑臉迎人時心中的酸澀,讓紀辛徹底崩潰:“爸爸?我何時有過爸爸?我小時候你是送我上過學,還是給過一分錢?我每天被人罵是爹不要的孩子。虎毒不食子,你將我帶回紀家,動輒打罵,連飯都不給我吃,我最窮的時候,連個饅頭都買不起。紀沛,你除了保護你的名聲,覬覦我的財產,你有一時一刻把自己當成我的父親嗎?”
紀沛的呼吸越發急促,監護設備發出刺耳的警報,可紀辛卻充耳不聞。
“我一生都活在恐懼中,我怕我身上流著你的血,會變得像你一樣冷酷無情、毫無道德可言。”
紀辛左眼滾下一顆淚珠,他無奈的笑著,自嘲著。
“我一生都沒見過恩愛的父母,溫馨的家庭。遇到阿念時,我甚至不知該如何去愛她,隻能笨拙的模仿著尋常人家的丈夫和父親,暗中鼓勵自己,我和狼心狗肺的父親不同,我可以成為一個好人,也能學會如何愛我的妻子和孩子。”
紀沛痛苦的伸出手,監測儀器發出尖銳的爆鳴,聞訊趕來的醫生和護士衝了進來,紀辛被扒拉到病房角落,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儘力搶救,一遍又一遍,直到紀沛徹底沒了呼吸。
“很抱歉紀先生,請您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