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死亡(1 / 1)

蘇珊和鮑裡斯的“談一談”,持續了很長時間。當我再次恢複意識時,已然是次日下午了。

睜開眼睛,本應在拌嘴的巴沙和果沙此刻安安靜靜,就連隔壁床的老兵尤裡,也不再吸煙了。

我慢慢撐起略顯僵硬的身體,“巴沙?果沙?你們今天不繼續探討人生的意義啦?”

“咳咳,我們偶爾也會當一位沉默的思想者。”一動不動的果沙隻有嘴在動。

“你呢?”我看向巴沙。

巴沙:“不敢動不敢動……”

照例過來巡視的醫務兵撐開帳篷探進頭來,十分滿意:“很好。多虧了露緹娜,總算安靜了,空氣也清新不少。”

“我?”不,那是蘇珊。

我看向尤裡,他的手裡捏著一根煙,就這麼乾嗅著,於是勸道:“尤裡同誌,您要是實在忍不住就抽吧。”

煙草廉價的快感,是深受傷痛折磨的士兵唾手可得的止痛藥。

“可是……你不喜歡煙的味道。”尤裡一副懊惱的模樣,“抱歉,露緹娜。”

“不,親愛的同誌,請彆這麼說,是我不對。”我有些難過了,可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

臨近天黑時,醫務兵將一位奄奄一息的蘇聯軍官抬進了帳篷。據說在對戰中遭遇了敵軍的裝甲部隊,被爆炸的彈片擊穿了腹部,一路上流了大量的血,硬是憑借著非凡的意誌撐到手術室,最終被基尼亞耶夫醫生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

陪同那名昏迷不醒的軍官的是一位女兵少尉,等到醫務兵把人抬到病床上,掛好輸液袋,她才姍姍來遲。

一掀開帳篷,我便認出了老熟人:“塔蒂亞娜少尉!”

端著一盆熱水的少尉同誌怔了一下,臉上的憂愁又增添了幾分,“露緹娜,你怎麼受傷了!”

“我沒事了,正在養傷呢。”我小心翼翼抬起手,避免牽扯到傷口,“看,還能動。對了,您來這裡是要陪護?”

“嗯。”她點頭,腳步匆匆,看到病床上滿臉汙垢的軍官氣息平穩時,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奧列格受重傷,我過來陪他一個晚上。”

“床上躺著的是奧列格少尉?”我驚訝,繼爾擔憂問:“長官,那您沒事吧!”

“沒事。”塔蒂亞娜放下水盆,擰乾毛巾,小心翼翼為他擦拭身上的泥濁,“女兵作為後備支援,暫時安全。”

“還好您沒事。”我呼出一口氣,“不過奧列格少尉受傷嚴重,就算手術成功,在養傷期間還是很容易傷口感染。”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塔蒂亞娜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突然哽咽起來,“我不希望他就這麼死了,但我沒辦法留在這裡。姑娘們需要我,我要為她們的生命負責。”

“放心吧,少尉同誌,有我們在,我會好好關照同誌們的。”說話的是巴沙,帳篷裡隻有他能自由行動,平時有事沒事都會照顧點果沙和尤裡。

動彈不得的果沙也在旁邊附和:“少尉同誌您放心,我會看著巴沙讓他照顧一下您的朋友。”

巴沙不樂意了:“什麼叫看著我?你瞧瞧,哪次尿尿不是我替你扶著!”

果沙羞惱:“閉嘴吧,你個蘇卡!”

“好,我閉嘴!下次尿尿不幫你了!”

“哼,誰要你幫!”

“你就臭著吧!”

“我憋著!”

這裡,又熱鬨了起來。

然而,熱鬨不屬於悲傷之人。

麵對大家的關心,塔蒂亞娜隻是回以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我試著呼喚蘇珊,但她沒有理我。

夜漸深,帳篷裡安靜下來,隻有奧列格的呼吸聲和塔蒂亞娜更換熱水的輕微聲響。

來回換了數次水後,塔蒂亞娜開始為奧列格擦拭腿部。細心的巴沙主動下床幫忙,替受傷的戰士褪去褲子。

待擦拭完畢,疲憊至極的她坐在床邊,凝視著奧列格的麵龐,沉默不語。

燭光在寂靜的帳篷中搖曳著,微弱的光影於帳篷內壁不斷晃蕩。跳動的火苗宛如不安的靈魂,讓原本就凝重的氛圍愈發壓抑。

我累了,閉上眼睛休息,思緒繁雜之間聽到了塔蒂亞娜輕輕的歎息。

【“蘇珊,你不出來見見他們嗎?”我在內心呼喚,“我們交接吧,我來承受傷口上的痛苦。”】

蘇珊仍是沒有回應。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踏實。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陣嘈雜聲中蘇醒。睜開眼,看到塔蒂亞娜仍守在奧列格的床邊,雙眼布滿血絲。

“奧列格少尉情況如何?”我半支起身子輕聲詢問。

她搖搖頭,聲音沙啞:“還沒有醒,但氣息平穩了些。”

我歎氣,安慰:“彆太擔心,說不定他很快就會醒過來的。”

姑娘微微點頭,目光始終未從奧列格身上挪開。

就在這時,鮑裡斯按時而至,為我帶來了自己煮的紅菜湯。

見到塔蒂亞娜,他略微愣了一下,禮貌地打了一聲招呼,接著打開飯盒,又從懷裡掏出一塊鬆軟的蕎麥麵包。

我驚喜萬分,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天啊,鮑裡斯,你從哪兒弄來的!”

鮑裡斯撓撓頭,沒有回答,亮閃閃的眼睛盯著我,傻乎乎地問:“露緹娜,喜歡嗎?”

“喜歡!”我伸手把他拉近一些,毫不吝嗇地在他的臉上吧唧一嘴,歡呼雀躍:“謝謝你,親愛的!”

臭小子摸摸臉蛋,笑得比我還開心。

隔壁床的尤裡忍不住感慨:“同誌們,年輕真好喲。”

我不好意思地把臉轉到一旁,突然想起一夜未眠的塔蒂亞娜,趕忙分下一半的麵包,讓鮑裡斯盛出一碗紅菜湯給她。

姑娘沒有拒絕,道謝後從身上拿出兩塊巧克力,算作交換,“抱歉,我身上隻有這些了。”

“足夠了,少尉同誌。”鮑裡斯收下巧克力。

片刻之後,基尼亞耶夫醫生進來查房,認真檢查奧列格的傷勢,表情凝重,不過語氣還算溫和:“目前情況穩定,隻要不發生感染,一切好說。”

聽到醫生同誌的話,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為此感到開心。

接著,基尼亞耶夫過來檢查我的傷勢,見我能吃能笑,就隻是叮囑我注意點,不要扯到傷口。

然後,他又走到尤裡那裡,親自為他截肢的雙腿換藥,留下一罐止疼藥,囑咐他不要抽太多煙。

離開前最後看一眼木乃伊果沙,詢問:“你是不是又和巴沙鬨矛盾了?”

“沒有。”

“那為什麼尿到了繃帶上?”

果沙全身上下隻有嘴最硬:“我一會兒自己換掉。”

基尼亞耶夫歎一口氣,“行了,你們彆再鬨矛盾了。巴沙,你明天出院,準備一下道彆吧。”

巴沙看向果沙:“以後沒人幫你尿尿了。”

回應他的,是果沙的呻吟,他的傷口又開始疼了。

帳篷再次被掀開,衛生員開始分發早餐,是一團看不出原料的野菜糊糊。大家默默地接過早餐,安靜地吃了起來。

·

塔蒂亞娜少尉僅僅待到了上午,在親自為奧列格換完一次繃帶後,便回到了前線戰場。

中午沒有午餐,大家各自閉上眼睛休息,巴沙在給果沙換藥,扶著他尿尿。

晚上,鮑裡斯匆匆來了一次,和我簡略說一下前線的戰況,道完晚安就準備離開。

我忙拉住他的手,把一直貼身存放的三枚銅錢交給他。

“是幸運幣。”我微笑,“離開庫爾斯克前,阿芙樂爾把她的幸運幣送給了我。現在我要把它們送給你,希望好運常在。”

鮑裡斯鄭重收好那三枚銅錢,“謝謝你的祝福,親愛的露緹娜。”

“答應我,活著回來,活到戰爭結束!”

“我會的。”

·

半夜,炮火連天。

呼嘯而過的戰鬥機,將所有的害怕、憤怒、不甘、呻吟統統淹沒於死亡的澎湃之中。

我緊張地倚在床上,靜靜地等待著死神的逼近。

“同誌們!不要驚慌!這裡很安全!不要驚慌!”醫務兵放開嗓子,掀開一個又一個帳篷,安撫著驚恐萬分的傷員。

遠處的前線戰場,傳來排山倒海的衝鋒聲,一句又一句“烏拉”在炮火中震響。

漆黑的夜空,忽明忽暗,我雙手緊緊抓著被子,汗水濕透了掌心。

沒事的沒事的,鮑裡斯不會有事的。他沒有寫遺書,還答應過我會活著回來的。

我要相信他。

蘇聯解放了盧加。

他能活著回來。

突然,一聲巨響,瞬間打破了我的冷靜。

警報聲響起,所有人員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德軍的斯圖卡暫時突破空中防線,朝著我們這邊投擲炸彈了!

“所有能行動的傷員,暫時撤退!”

我咬呀牙,決定下床。

“哢嚓——”

右腿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音,令人牙關一緊。

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嗎?

對麵的果沙在竭力掙紮著起身,看不下去的巴沙準備背人,卻撕裂了果沙的傷口,引得他嗷嗷直叫。

“巴沙!”我鬆開關節處的繃帶,在右腿上纏緊幾圈,接著一瘸一拐地走向奧列格那邊,又拿出一粒膠囊對巴沙說道:“我這兒有能緩解果沙疼痛的藥,你幫我把奧列格扶起來,我就把它給你。”

巴沙猶豫了片刻,“露緹娜,我隻能帶走果沙一人。”說完,略帶愧疚地看向失去雙腿的尤裡。

“好。”危機時刻,我能顧及的隻有奧列格的安危,他是蘇珊的發小,沒有理由置之不理。

交易達成,巴沙先把膠囊喂給果沙,一分鐘後,果沙停止了哀嚎。

“藥效能持續多久我不清楚,不過要是撕裂傷口後再用止痛藥,效果會大打折扣。”我提醒道。

果沙下了床,目光落在孤獨無助的老兵尤裡身上。

“慢點,彆扯到傷口。”我架起奧列格,完全低估了一個成年男子應有的重量,“媽的……好沉!”

“巴沙,巴沙——”果沙走過來,“我現在的傷沒事了,你去背尤裡吧,把他一起帶走好不好?”

果沙替我架住奧列格的另一邊,有點擔心地回道:“你真的沒事嗎?”

“嘖……”我還是沒法架起一個男人,這家夥完全癱著,像一座山,怎麼挪都挪不動。

“所有能移動的傷員,暫時撤退!”外麵又有人接著喊道。

“快點,沒時間了!”

『叮~』

【“露緹娜……交接。”】

是蘇珊的聲音,她終於出現了!

這一次,我不再膽怯,“蘇珊,我來承受所有的痛苦。這幾天辛苦你了,謝謝。”

【她氣息虛弱,“……謝謝。”】

我將身上最後幾粒膠囊咽下,靜靜等候意識陷入混沌。

黑白分明的空間裡,蘇珊從血泊中緩緩站起。

“露緹娜……後悔嗎?”她拖著被鮮血浸濕的長袍,一步一步朝著中央走來。

純白之上,我身披黑衣,向她奔赴。

我們的雙手緊緊相貼。

她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鮑裡斯那天問了我一個問題:蘇珊和露緹娜,誰才是這具身體真正的掌控者?我說是‘蘇珊’,他當時滿心失望。”

“最後,他又懷揣著失望問我‘露緹娜會不會消失’,我說‘不知道,因為露緹娜是真實存在的靈魂’。他聽到我的回答後十分開心,說自己已經寫好了遺書。”

“親愛的露緹娜,他為你留下了遺書。”

“你來自幸福的未來,一個沒有戰爭的國度,擁有著無與倫比的母愛。”蘇珊擁抱了我,低語。

“我很羨慕你,真的很羨慕你啊,露緹娜。”

而後,我們一起墜入了深淵……

·

陷入昏迷後的我,被困於一方黑暗之中,沒有時間的觀念,也無法分辨上下左右。

這是一個意識的牢籠,精準地將我這個外來者牢牢鎖困。

可奇怪的是,原本應當出現的疼痛卻遲遲未曾降臨。

我於無儘的黑暗中摸索,試圖找尋一絲光亮,哪怕是一點點線索。最終在難以分辨的上下左右之間,跌入人生的走馬燈。

這裡,是瀕死前最後的安寧。

無論過去,不問將來。

蘇珊將最溫柔的片段留存,為我展開了一幅屬於她的溫暖畫卷——

初生時,在母親的懷中吸吮。

年少時,收留塔蒂亞娜,結識了甩不開的奧列格。

青年時,在一片暖光中蘇醒,遇見鮑裡斯、阿芙樂爾、切科夫、戈爾布諾夫準尉、小伊萬、亞曆山大、雅羅斯拉夫、阿赫瑪托娃、阿尼亞……不,這是屬於我的記憶。

我往下翻了一頁,見到了鮑裡斯傻乎乎的笑臉。

他羞惱:“你……你怎麼沒有女孩的羞澀之心!”

他疼惜:“好的、壞的,都會過去。我們要活在當下,不留遺憾。”

他驚豔:“你很勇敢,很冷靜,很機智,很強大。”

他擔憂:“我看見了……你和月光融為一體,若隱若現。”

他動心:“我相信你,露緹娜……我一直相信你,隻要你是露緹娜。”

他懼怕:“可是啊露緹娜,你來自未來,你在尋找回家的路,終有一天你會消失,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又往下翻一頁,這次是我。

看似一無所有,又似乎擁有了一切。

再下一頁,是塔蒂亞娜。

又下一頁,是奧列格。

溫暖的光在此終止,剩下的記憶是無儘的寒冷。

奧娜謝寧說過,燕子的記憶並不美好。

於是,我收回手,不再窺探她記憶深處的不堪。

不知過去了多久,遠處傳來微弱的呼喚聲,若有若無,仿若幻覺。

漸漸地,聲音變大,我聽到了來自戰場的哀號。

“蘇珊!蘇珊!堅持住,奧娜謝寧醫生在給你止血!”是塔蒂亞娜微弱的呼喊。

“蘇珊!蘇珊!”

我努力集中精神,想要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可到最後全部化作一聲聲“蘇珊”的哀鳴,驚得鴉雀脫枝。

·

『叮~』

我再度回到混沌之下的黑白空間,這一回,蘇珊虛弱地倚靠在分界的空氣牆上。

“露緹娜……對不起……我,好像把自己給玩死了。”她的聲音微弱不堪,搖搖晃晃的身體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我跑到中央分界,拍打著看不見的空氣牆,“蘇珊,不會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活不了了……太痛苦了……我跑去前線救塔蒂亞娜,結果分神,來不及躲開,被一顆手雷炸了。”

“不會的,你會沒事的!”

“呼……”她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釋然的笑,“死了倒也好,兩個月前我就本該死了,隻是沒想到你的出現。是你,將這具身體從瀕死邊緣挽救回來;也是你,讓我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經曆。”

“不不不,蘇珊,你不會死的!”

“對不起啊,我原本是想把這具身體交給你的,可是露緹娜,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塔蒂亞娜死在戰場上……”

“不,蘇珊,我是外來者,我才是應該消失的人!”

“哈,哈哈。”她又是費力地擠出一抹笑,“傻姑娘,這下我們可能要一起消失了……對不起。”

心裡空空蕩蕩的,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哈……他到了。”蘇珊氣若遊絲,“我特意撐到現在,就是為了見鮑裡斯一麵。”

鮑裡斯……他還活著,他果然活著!

我改變了他的死亡!

不,是他書寫了屬於自己的曆史!

“露緹娜,我太虛弱了,沒辦法交接。你還想說點什麼,我可以替你傳話。”

我還能說什麼呢?

說“我愛你”?

蘇珊:“露緹娜說,她愛你。”

還是說“再見”?

蘇珊:“……她要和你告彆了。”

親愛的士兵,你會活著看到盧加的解放吧?

蘇珊:“她希望你活下去。”

抱歉,我好想和你去一趟列寧格勒……我想回家,我想媽媽。

蘇珊:“她想去列寧格勒……她想回家,想家人了。”

啊,還有,我忘記給你寫遺書了。

蘇珊:“她忘記給你寫遺書了。”

“露緹娜還說……如果可以,她想和你滾床單,生孩子,組建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她的孩子們,以後一定會過得很快樂,沒有任何欺詐,不受黑暗束縛……等孩子們長大了,她要教男孩射擊,教女孩騎馬,然後看著他們談戀愛,結婚,度蜜月……”

蘇珊沒能把話說完。

夢尚未開始,期待之人就永遠地合上了雙眼。

她……消失了。

囚困我的混沌,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