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送回小隊的落腳點,奧列格就離開了。這時候,鮑裡斯也回來了。我們默契地對視一眼,相互′點點頭,權當打過招呼了。
確認全員到齊,戈爾布諾夫準尉宣布了此次任務的目的地:巴捷茨基火車站。
巴捷茨基火車站建於19世紀晚期沙俄,地處盧加河附近巴捷茨基村以東一點,有聖彼得堡-德諾和大諾夫哥羅德-盧加鐵路等多條鐵路線交彙,是一處重要的交通樞紐,在被德軍占領時,就曾多次為德國北方集團軍群運送補給,維持著列寧格勒的圍困。
如今,隨著諾夫哥羅德的解放,巴捷茨基火車站重新回到紅軍手裡,新建立的運送點缺乏人手,而那邊恰好需要一位管理鐵路會讓站的軍事運輸指揮員,就在巴捷茨基南部十公裡左右,軍需官同誌便向團部推薦讓戈爾布諾夫準尉去交接了,順便運點物資過去。
“所以,您這是要‘升官’了嗎?”小伊萬興奮地問。
調去會讓站後需要管理的人員和事務的範圍都會擴大,同樣的,手中的實權也相應增加,從某種角度來說算是“升官”了。
準尉同誌皺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看一眼不知從哪個戰場繳獲的手表,對大家道:“雅羅斯拉夫、鮑裡斯,你們和我一起去倉庫;露緹娜、小伊萬,你們去醫院看看亞曆山大的情況,能走就走,走不了就把他留下來。”
“是!”
我和小伊萬領命,向著醫院的方向前進。
亞曆山大的傷口狀況已經穩定,昨天夜裡挺過了高燒,現在的精神狀態還不錯,能吃能喝,還能和前來換藥的小護士調情。
比如現在:
“哦,喀秋莎,像您如此溫暖的姑娘一定有許多愛慕的小夥子吧?你就像春天裡的暖風,吹拂過我冰涼的身體,治愈了我的傷痛,也徹底將我的心融化……”
小夥子本身也不醜,人高馬大,又正值荷爾蒙旺盛的年紀,幾番甜言蜜語下來就哄得護士同誌花枝亂顫。
“我怎麼沒見過他還有這種本事?”我和小伊萬站在門外,並不急著打斷他們。
小伊萬壓下聲音,十分鄙夷道:“他也隻會這一句。”
“學學?”
“不要。”
小家夥臉頰泛紅。
亞曆山大開始念起了詩: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在絕望的憂愁的折磨中,
在喧鬨的虛幻的困擾中,
我的耳邊長久地響著你溫柔的聲音,
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麵容。”】
普希金的《致凱恩》,跨越了時空限製的愛情絕唱,用在即將分彆的今天倒也應景。
我又壓低音調,貼近小伊萬的耳畔道:“看樣子亞曆山大又多學了一首。”
小家夥哼哼唧唧,故意弄出點動靜打斷了本該冒粉紅泡泡的場景。
“該離開了,亞曆山大。”他大聲喊道。
護士同誌露出羞赧之色,迅速在士兵的大臉上親一口,頭也不回地跑了。
“祝賀你亞曆山大,新交了一位女朋友!”我目送姑娘離開,轉而看向正在穿軍裝的小夥子,調侃,“但看樣子你們要異地戀了,準尉同誌接了任務,我們下午就要離開。”
“沒、沒有……我們隻是、隻是文學交流。”他艱難地抬起手臂套上軍裝,一副欲哭無淚的可憐樣,“請相信我,露緹娜!”
我笑笑,讓小伊萬幫他把褲子換掉,自己則站在門口等待。
·
從醫院接走亞曆山大,我們一行三人往倉庫那邊去,正巧遇到同路的警察帕維爾,相互打過招呼便一塊兒走了。
準尉他們還在往小卡車上裝物資,伏特加的酒桶占滿了車廂的一大半,剩下的是幾十袋土豆和兩箱外傷藥以及兩大袋毛毯。
帕維爾下士向軍需官敬禮,他們去到遠一點的地方說話,沒幾分鐘後從值班室裡叫出了一位金發姑娘,一前一後向我們這邊走來。
“戈爾布諾夫,這裡有位醫生需要你們護送到巴捷茨基火車站。”他指指金發姑娘,繼爾又接著介紹帕維爾,“這是保護奧娜謝寧醫生的臨時警衛員,瓦斯科夫下士,這一路和你們同行。”
奧娜謝寧的打扮跟普通女兵彆無二致,隻有肩膀上挎著的急救箱讓她和我們區彆開來。
醫生同誌揮揮手,露出謙和的微笑:“一路辛苦了!同誌們,希望我們在路上相處愉快。”
戈爾布諾夫準尉接下護送任務,從諾夫哥羅德到巴捷茨基就65公裡左右,依照機動速度最慢兩個小時也能到達目的地,反正隻是順道。
搬完酒桶,我們幾人相繼爬上車廂。準尉和雅羅斯拉夫坐在車頭駕駛室裡,而醫生同誌與警察同誌則落坐於另一邊,正好與我們幾個麵對麵。
奧娜謝寧率先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溫婉一笑:“我叫奧娜謝寧,是來自莫斯科的外科醫生,這次是要去往59集團軍,隨行野戰任務。”
話說完,目光牢牢落在我的身上,似乎想探出些什麼,眸底藏著淡淡的審視。
緊接著,帕維爾坐直身子,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聲音沉穩:“我是帕維爾·弗多洛維奇·瓦斯科夫,護送任務結束,我將就地加入前線隊伍。”
“鮑裡斯·馬爾林,上士,交通運輸員。”鮑裡斯禮貌性點頭,並未多言。
亞曆山大和小伊萬也相繼做了自我介紹,這之後氣氛莫名冷場。
“我叫露緹娜。”我輕咳一聲,坦然對上醫生探究的目光,“我是一周前加入戈爾布諾夫準尉的運輸小隊的,在此之前發生過意外,想不起以前的事了。”
奧娜謝寧嘴角噙著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依舊緊緊鎖在我的臉上,須臾,輕聲開口:“露緹娜,您和我一位失蹤許久的‘老朋友’長得特彆像……請原諒我這般冒昧與無禮,或許您是否對‘蘇珊’這個名字感到耳熟?”
石子投進湖麵,會蕩起一圈漣漪,但我刻意抹去本該有的反應,平靜地回答:“沒有。”
醫生表情落寞,長歎一聲,旋即就收拾好了失落的情緒,溫聲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我剛想開口說句“沒關係”,車身陡然劇烈一震,緊接著猛地刹住,慣性將眾人朝前甩。外麵傳來一陣嘈雜,準尉在大聲呼喊著什麼。
還沒等我們回過神,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瞬間蓋過一切聲響。
“空襲!快下車!”率先探出車廂的鮑裡斯大喊。
眾人手忙腳亂抄起武器,魚貫跳下車廂,朝著兩側林子奪命狂奔。
林子裡荊棘叢生,刮得人臉生疼,可誰也顧不上這些。才躲好,炸彈便如雨點般傾瀉而下,一時間,火光衝天,剛停車的地方被炸出了幾個彈坑,泥土翻飛。
不知空襲持續了多久,爆炸聲漸弱,隻剩滾滾濃煙刺鼻嗆人。
戈爾布諾夫準尉起身,確認敵軍的斯圖卡轟炸機遠去,才踏出林子,拍落身上泥土,神色凝重下令:“所有人,立刻搶救物資!快!”
裝伏特加的酒桶被炸裂,燒起熊熊烈火。
準尉身先士卒,一頭紮進火海,從車廂裡拋出一袋袋土豆。鮑裡斯和亞曆山大刨土滅火,儘量減小火勢;我和小伊萬以及奧娜謝寧則手忙腳亂,一邊幫忙運土,一邊把準尉丟出來的物資進行二次撲滅。
帕維爾起初不見蹤影,等我瞧見落了一臉黑的他時,這家夥已排空了油箱裡的燃油,防止進一步的爆炸發生。
我不由得一陣後怕。
光顧著搶救物資,萬一油箱爆炸,真要一鍋端了。
火撲滅後,卡車近乎報廢,車身扭曲變形,焦黑一片。
清點物資,情況不容樂觀:十桶伏特加隻剩三桶,三十袋土豆半數被炸飛,倒是有兩袋在高溫烘烤下熟透了,權當是老天爺“賞”的晚餐;禦寒用的毛毯剩兩袋,包紮必備的無菌棉和繃帶剩一箱。
劫後餘生的我們,望著一地狼藉,目光全部聚在了戈爾布諾夫準尉身上。
長官眉頭緊鎖,目光冷靜堅毅,掃視一圈狼藉,開口:“同誌們,都先緩一緩,整理下自己。”言罷,目光徑直投向鮑裡斯,讓他去探查周圍的情況。
諾夫哥羅德到巴捷茨基的路程不是很遠,隻是為躲開敵軍偵察,我們舍棄公路,挑了條有諸多掩體的小道蜿蜒前行。按行程耗時估算,約莫走了一半路,也許已經到了柳博利亞德附近。
鮑裡斯挎好步槍,接下令命準備離開。我不太放心他一個人,於是申請跟著一起去偵察。
準尉同誌眉心擰成個“川”字,不耐道:“露緹娜,彆添亂。”
“我是認真的,長官!這裡離前線戰場很近,空襲剛過,我怕鮑裡斯會遇到敵軍的零散小隊。兩個人一起,碰上突發意外也好應對。”我認真解釋。
除了這一點外,我對原主的能力很有信心。經過刻意訓練的戰士,即使換了靈魂,她的軀體也還是會留下非常人所擁有的靈敏。
他沉默一分鐘,被我說服了,擺擺手默許我跟在鮑裡斯身旁同行。
出乎意料,鮑裡斯沒拒絕。我們一道往林子裡走,朝著最高處山坡視野開闊地帶而去。
一路上,未見德軍蹤影,僅有野兔驚竄,鳥鳴聲聲,鴉雀振翅。我們繃緊神經,絲毫不敢懈怠,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這片看似平和的林子。
正欲繼續前行,遠處灌木叢卻傳來窸窣異響。我和鮑裡斯迅速舉槍,對視一眼,壓低身姿一前一後悄然靠近,將槍口對準蜇伏的危險。
“哢嗒”。
後背陡然一涼,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在身後,迫使我停住腳步。
鮑裡斯也敏銳覺察到異樣,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正要側身反擊,被樹上躍下的男人鉗製雙手,瞬間卸掉武器。
“彆動!”低沉凶狠的吼聲在耳畔炸響。
這時,灌木叢一陣晃動,鑽出幾個衣衫破舊、麵容冷峻的大胡子。他們眼神淩厲,上上下下打量我和鮑裡斯一圈,其中一個略瘦的男人拔出匕首,刀刃直貼我臉頰,緩緩來回比劃。
“彆動她!”鮑裡斯睚眥欲裂,奮力掙紮起身,卻被旁邊一人掄起槍托用力一砸,悶哼一聲癱倒在地,動彈不得。
我頭皮發麻,強忍著緊張不敢移動分毫,儘量保持冷靜,仔細觀察這一群人的身份。
是土匪,還是德國人的僑裝?
我決定鋌而走險,用德語先行試探:
“Welche Einheit seid ihr?”
(“你們隸屬於哪個部隊?”)
回答我的是一串德語:
“Wer bist du?”
(“你是誰?”)
完蛋,真遇到僑裝的德軍小隊了!?
有人在鮑裡斯身上來回翻找,從內袋裡掏出了他的士兵證。
那幾人相互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學鳥叫,沒多久,此起彼伏的鳥鳴響徹林間。
“黑臉蛋小姐,你是運輸小隊的士兵?”拿刀貼我臉上的瘦男人突然換回了俄語,“還有,你的德語不錯,老氣橫秋的柏林調調。”
我冷哼一聲,把頭扭開。
“行了,涅斯托爾,彆嚇著小姑娘了。”手裡拿著鮑裡斯的士兵證的男人道。
涅斯托爾收回匕首,衝對方訕笑一下,然後拍拍我的肩誇讚:“同誌,你很冷靜,看上去像戰場老兵。上過幾次前線?”
“沒有。”我揮開他的手,“還有,請您尊重一下女同誌,保持禮貌距離。謝謝!”
對方吹起口哨,假裝沒聽見。
“我是列彆傑夫大尉,柳博利亞德遊擊小隊的隊長。”列彆傑夫大尉把士兵證放回鮑裡斯的軍裝口袋裡,順便拍拍他的臉笑道,“鮑裡斯·馬爾林下士,我知道你還沒暈。請原諒,這其實是我們遊擊小隊的歡迎儀式。”
鮑裡斯居然還清醒著!
毛子不愧是戰鬥民族,真扛揍!
“嘖……”聰明的士兵動了動腦袋,迅速從地上躍起,反手將打了自己一搶托的遊擊隊員摁到地上,第一時間詢問我的狀況,“露緹娜,你沒事吧?”
“沒事,”我被涅斯托爾攔著,倒也暫時安全,“鮑裡斯,你自己小心點。”
確認我無礙後,他這才不客氣地對上大尉同誌狠辣的目光,“列彆傑夫大尉,你們對自己人下手向來這麼狠的嗎?”
大尉聳肩,“既然誤會一場,就放了安德烈這小子吧。”
被喚作安德烈的家夥一直在掙紮,“該死……原來你剛才在示弱!快放開我!”
臭小子仍不為所動,挑眉質問:“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的身份?”
“鮑裡斯,你小心點!”儘管雙方氣氛劍拔弩張,但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雷聲大,雨點小,一旁看戲的我也不擔心他們會打起來。
列彆傑夫大尉嗬嗬一笑,“你們有一支運輸小隊,剛剛經曆空襲,現在需要支援。我可以為你們提供運送物資的馬車,僅需要一桶伏特加。”
鮑裡斯放開安德烈,看樣子心動了,卻道:“大尉同誌,伏特加是軍管物資,您要和我的長官協商。”
潛台詞:可以談,得加錢。
“臭小子,對長官說話客氣點!”涅斯托爾又要拔刀了。
“冷靜,冷靜!”我趕忙摁住他的手,“長官,我們的隊伍就在坡下麵的路邊,大家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
遊擊隊雖然與建製隊的武力相差無幾,但在後勤保障方麵卻很是欠缺,許多物資除了友軍的資助外,要麼從敵人那裡奪取,要麼靠戰場撿漏。
涅斯托爾挑眉,麵帶不悅看向被我摁住的手。我會意,立即把手鬆開,扯出一個甜美的微笑:“那個……長官,我叫露緹娜。”
“涅斯托爾。”他收回匕首,頭扭到另一邊。
最終,列彆傑夫大尉決定向我們施以援手,將我和鮑裡斯送回隊伍,順便與戈爾布諾夫準尉商談正事。
夥伴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圍坐在物資旁吃烤土豆。幾個跟來的遊擊隊員繞著燒焦的卡車轉幾圈,嘖嘖稱奇。
長官們在車頭那邊談事情,我順便抱著幾顆烤土豆分發給大尉的士兵。
“露緹娜,你們沒事吧?”小伊萬還是很警惕突然出現的遊擊隊,“我看到鮑裡斯的臉上有擦傷,那群人會不會是土匪?”
我瞧一眼戈爾布諾夫準尉那邊,沒發現有異常情況,便解釋了一下剛才發生的事,“彆擔心,都是誤會。”
要是這支遊擊隊真是土匪偽裝的,就憑我們的戰鬥力,對上這群凶悍的家夥壓根毫無勝算。
我疲憊至極,沒心思再琢磨,悶頭剝開土豆皮,狠狠咬上一大口。
剛想放空思緒歇歇,奧娜謝寧醫生那邊卻突然炸出一聲驚呼:“涅斯托爾?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看上去極為吃驚。
涅斯托爾皺眉,猶豫幾秒,索性把手裡的土豆掰一半塞進醫生的嘴裡。
這引起了我的好奇。
“同誌們,你們似乎認識?”我挪過去湊熱鬨,喜獲涅斯托爾一記白眼。
醫生同誌費力咽下土豆,嗆得直拍胸口,我趕緊遞上水壺,順勢坐到了旁邊。
“咳咳……”她緩了好一陣子,抬手抹抹嘴角,眼神恨不得刀了那男人。
“你們認識?”我再次追問。
奧娜謝寧點頭,“他是內務部的少尉,前段時間在前線失聯,我以為他犧牲了。”
“然後呢?”
“我不相信他死了,就申請從後方調到前線。聽說野戰軍缺軍醫,然後……”
“胡鬨!”涅斯托爾打斷姑娘的敘述,“你來前線乾什麼!你會開槍嗎!你能打仗嗎!”
奧娜謝寧表情平靜:“我是醫生。聽說你死了,過來看看能不能收屍。”
少尉同誌氣笑,手裡的土豆被捏碎,咬牙切齒道:“抱歉,不能如您所願了。”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
等等,我是來聽八卦的,怎麼感覺這倆位是仇家?
“那個,或許有什麼誤會……”
兩人齊唰唰投來一記刀眼。
誤會個鬼!
忘了內務部的家夥都記仇!
臥槽,兩分鐘撤回還有效不?!
“對了,有一件正事!”奧娜謝寧收斂玩笑,盯著我的黑臉看幾秒。
像是陡然記起什麼,她眸光一亮,迅速掏出手帕打濕,在我的臉上細細擦拭一圈,而後扳正我的臉,衝著內務部的少尉同誌急切道:“涅斯托爾,你仔細瞧瞧,是不是覺得很像‘她’!”
涅斯托爾身形一僵,稍愣幾秒,接著,我見到他綠色的眸子裡,瞳孔正一點點地放大——
“蘇、蘇珊……”
他艱難地喊出了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