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裡斯·馬爾林!”
我用儘所剩力氣,無端發泄似的朝他大喊。
鮑裡斯明顯地愣住了,對上我怒氣衝衝的視線,竟是一臉無辜:“這位同誌,您認識我?”
我踉踉蹌蹌撲過去,靠在他的懷裡,感受來自寒冬的徹骨與真實。
他,不是虛無縹緲的幻影。
“同誌?”鮑裡斯迅速反應過來,趕忙扶住一身癱軟的我,冰涼的手背覆在我的額頭上,語氣中帶著一絲擔憂,“你發燒了。”
“嗯……”
我……是真的沒力氣了。
“同誌,醒醒?”
疲憊,身體仿佛被沉重的枷鎖禁錮。
“喂?同誌?”
而在這混沌之中,唯一清晰的意識便是,我還活著。
“鮑裡斯,彆叫了,快帶她去切科夫醫生那裡!”
·
刺目的陽光透過窗戶縫隙傾灑而入,我下意識抬手遮擋,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病床上。
已經過去一夜,體溫正常,手腳也有了些許力氣,整個人狀態恢複不少。就是嗓子乾澀,好想喝水。
“咳咳……”
我掀開身上的被子,順手拿起搭在椅子上寬大的軍用棉服披在肩頭,環顧四周尋找水源。
屋子不大,陳設簡單質樸,牆壁上掛有一些獵具,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黴味。
找一圈也沒找到水,於是我決定到外麵看看。
廊道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四處亂竄的我。
“你是在找鮑裡斯嗎?”身後突然傳出聲音,我嚇了一跳,轉身,警惕看去,見到了一位戴眼鏡的白大褂,“我是切科夫醫生,”醫生看著我,指指大門口方向,“鮑裡斯同誌在馬廄,出門左拐,隨便找一個人問路就行。”
我點點頭,想開口道謝,喉嚨乾得發不出任何聲音,於是隻能用手比劃“口渴”。
“你想吃東西?”切科夫醫生看一眼手表,招手道,“快中午了,你也過來吧,護士長給我們開小灶,多一個人應該沒問題。”
我摸摸乾癟的肚子,跟在他的身後,在走廊儘頭拐角的小屋前停下。
“嘿,親愛的切科夫同誌,你來早啦。”屋裡頭傳來高沆的女聲,“阿芙樂爾和護士長還在忙,我趁著這會兒空閒煮了牛骨湯。這次配有難得一見的白羅卜喲!”
醫生同誌掀開簾子,就著火爐旁坐在了一名蘇聯女兵的對麵。
我裝成怯懦的模樣打量起那名女兵,對上視線的那一刻她大大方方把我拉到爐子邊烤火。
“小家夥,看你眼生,是新來的同誌嗎?”她起身替我泡上一杯紅磚茶,“我叫莉斯卡婭,在坦克團服役。”
溫暖的茶水濕潤了我的喉嚨,我捧著還剩半杯的茶舒服地呼出一口氣,清清嗓子回道:“是、是的。”
這是我第一次說俄語,感覺很奇怪。現在仔細想想,能明明白白聽懂比會說更是奇怪。
是因為遊戲的配置嗎?
不……
“怎麼了親愛的姑娘,你看上去悶悶不樂的樣子。”莉斯卡婭表麵看上去粗枝大葉,實則心細極了,從我進來的那一刻就不動聲色觀察起我來。
我故作苦惱狀,撓頭回道:“我……我找不到家了。”
實話實說,不算撒謊。
天知曉因為醫鬨不小心撞上刀口的自己,醒來時穿越到了1943年的蘇聯,是一件多麼見鬼的事!
原以為之前在高塔經曆的片段隻是VR遊戲的一部分,可如今自己離開高塔、又沒有配戴VR裝備、心臟處還插了刀子,怎麼想也不能當成一場遊戲了。
或許,是因為克洛諾斯?
一管藥劑,不科學啊。
更為重要的是,高塔是如何從一開始就預測出事件的發生呢?
越是胡思亂想,腦袋越疼,我乾脆放棄思考,單手支著腦袋發呆。
“可憐的小姑娘。”莉斯卡婭唏噓。
就在這會兒,簾子掀開,進來了兩位女性。一位中年婦女模樣,精乾老練;另一位是少見的亞洲麵孔,擁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
“好冷好冷……”東方女孩把手裡的袋子放到桌子上,拿出幾個鋁皮飯盒,搓著手看向莉斯卡婭,問:“莉斯卡婭長官,湯好了沒?護士長同誌下廚炒了些菜,現在有點涼了,要熱一下。”
“好了。”對方道。
很有眼力見的切科夫醫生提開爐子上的湯,接過女孩手裡的鋁盒放到鐵絲網上,旋即又一一為姑娘們盛湯。
護士長同誌和東方女孩入座,女孩就坐在我的身旁,嘻笑著打了聲招呼:“你好,我是阿芙樂爾。”
她跟我說的是俄語,不是漢語,
我摸摸自己的臉,感覺骨相變了,看樣子是魂穿到了一個蘇聯姑娘身上。
“我叫……”我望著阿芙樂爾黑曜石般的眸子,秀麗的麵容有說不出的眼熟。
“什麼?”阿芙樂爾露出困惑,“抱歉,我沒聽清您的名字。”
我注視著她的容顏,一言不發。
“哢哢——”
被凍住的窗戶由外向一側滑開,冷不丁灌進一股寒氣,讓我忍不住縮起脖子。
護士長同誌起身,甩著怒氣大跨步走到窗前,斥責:“是哪個混小子的惡作劇!”
“抱、抱歉……”窗戶外傳出熟悉的聲音,“我想找阿芙樂爾同誌,她今天一直在躲著我。聽小護士說阿芙樂爾在這裡,就……”
眾人目光齊齊落在阿芙樂爾的身上。女孩想悄悄溜走,不料被對方目光鎖定:“阿芙樂爾同誌,您能出來一下嗎!”
阿芙樂爾有些不情願地擠出笑容,“親愛的鮑裡斯同誌,現在是私人時間呢。”
哦豁,居然是鮑裡斯啊。
“可我想……”士兵還想說些什麼,被護士長同誌推走,砰的一聲關死窗戶。
我默默喝完湯,艱難地啃完半條喇嘴巴大列巴,眼角餘光瞟向歎氣的阿芙樂爾,“我已經明確拒絕他了。”她道。
“他手裡抱著一條圍巾,估計是送給你的禮物,親愛的阿芙樂爾。”護士長同誌說。
莉絲卡婭長官笑出了聲,“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列昂尼德中尉對吧?”
姑娘撫額,又是一陣歎氣,“莉絲卡婭長官,您可彆拿我打趣了!總之,我的愛人是【事業】!”
兩位女同誌又笑了起來。
切科夫少有說話,而我全程就是一個小透明,在其樂融融的氛圍裡格格不入。
休息時間結束,我們先後離開圍爐小屋。剛走到大門口的阿芙樂爾又突然折返,很是頭疼的樣子。
但不巧,鮑裡斯先她一步開口,叫住正欲溜走的姑娘:“親愛的阿芙樂爾,您現在有時間了嗎?”
周邊人群不知道何時圍成了一個圈,把我從女主角的身旁隔開。我見到原本守在一邊的切科夫不情不願後退兩步,留下年輕人的告白時間。
或許是不忍傷了士兵的心,阿芙樂爾的拒絕才沒表達出抗拒的態度,誤讓對方有了期待。
“親愛的阿芙樂爾,昨天晚上的話,是真心的。”看得出來鮑裡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了你。”
“可我們昨天晚上才認識……”女孩聲音漸小,這是東方人特有的婉約。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鮑裡斯含情脈脈。
阿芙樂爾語塞,看樣子她是有一見鐘情的對象了,隻可惜不是眼前這位年輕莽撞的士兵。
一些人開始起哄,更多人吹起了口哨,鼓掌祝賀。
見女孩沒有下一步的反應,鮑裡斯主動將懷裡的羊毛圍巾遞過去。
不知哪來的寒風掃過,我又縮了縮脖子,目光粘在士兵懷裡的圍巾上,恰到好處發覺自己缺一條圍巾。
於是,我分開熙攘的人群,大踏步徑直走向鮑裡斯,趁他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時迅速拿起圍巾,利落地圍在自己脖子上。
舒適,溫暖,實惠……噢老天,我愛羊毛圍巾!
“你……”鮑裡斯又驚又惱,臉漲得通紅,話都不利索了。
“我相信一見鐘情。”拿了彆人的東西總得找一個好借口,對吧?“鮑裡斯同誌,從你第一次出現在聖彼……咳,列寧格勒的廣場上時,我的夢裡就全都是你的身影。”
“什、什麼?”鮑裡斯急了,“彆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更沒去過列寧格勒!”
“可我的初吻被你奪走了。”對,我說的是聖彼得堡那次!一點唇齒碰撞的感覺也沒有,差評!
“你、你……”
阿芙樂爾捂住嘴,卻是笑開了花。她極為機敏地退至一旁,將這無形的“戰場”拱手讓與我和鮑裡斯。
鮑裡斯臉漲得通紅,急切地解釋著,話語卻如一團亂麻,毫無條理,反倒是越描越黑,最終被一名準尉同誌強行拽走,才結束了這場鬨劇。
熱鬨沒了,人群散去,阿芙樂爾向我豎起大拇指,道聲謝後就跟隨切科夫醫生工作去了。
我心情愉悅,哼著輕快的小曲,歡快地跟上準尉同誌的腳步。遠遠瞥見鮑裡斯正挨罵,心中竟莫名暢快許多。
等準尉離開,他獨自一人靠在馬廄邊的乾草堆上生悶氣時,我慢悠悠地晃到了他跟前。
士兵抬眼瞧見是我,狠狠地瞪一下,又扭過頭去,看樣子不打算把被我強占的圍巾拿回去了。
嗯,Nice!
“怎麼,你不是相信一見鐘情嗎?”我壓下翹上天的嘴角,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調侃道,“我,對你一見鐘情呢。”
他悶聲不響,像個悶葫蘆。我聳聳肩,在他身邊蹲下,撿了根草在手裡把玩,真誠提醒:“阿芙樂爾有心上人了,鬨劇再繼續下去,會讓人心生厭惡的。”
鮑裡斯終於忍不住,衝我嚷道:“你少在這兒說風涼話!我根本沒去過列寧格勒,更沒有……更沒有親吻過你!”
士兵的後一句話帶著羞憤,連音調都不自覺壓低了幾分。
我也不惱,笑著回應:“我說的是事實。”
“你……你怎麼沒有女孩的羞澀之心!”他又瞪我一眼,想罵人的樣子,感覺下一句能蹦出“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對,就那個諸葛亮表情包。
“這叫真性情。”我無所謂的樣子,沒人能比我更懂厚臉皮,“況且,你又怎麼斷定我對你不是一見鐘情呢?”
聽到這兒,士兵迅速往旁邊挪幾步,和我拉開距離。
大概有半米遠?
“算啦,不逗你了。”我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抓一撮乾草繞到他跟前,就著草墊子席地而坐,擠出一個真誠的微笑,爪爪開花道:“我們來正式認識一下吧。”
“鮑裡斯。”他注視著我,藍色的眸子無波無瀾,“我叫鮑裡斯·馬爾林。同誌,你是誰?”
我驀地怔愣一下,想說“Luyue(陸月)”,話到嘴邊變成另一個名字:
“露緹娜。”
我想起來了,在聖彼得堡時,他叫的是“Lutina”。
月光。
心弦一動,原來他呼喚的是我。
“露緹娜。”鮑裡斯喃喃出聲,“這個名字和你一點也不搭。”
“人不可貌相。”我收回伸著的手,哼哼。
他沉默片刻,探問:“露緹娜同誌,我們真的認識嗎?”
“嗯?”我明知他話裡有話,卻佯裝不解,“現在認識也不算晚呀。”我打著哈哈,試圖蒙混過關,“不管怎樣,鮑裡斯,謝謝你昨晚救了快被凍死的我。”
“不客氣。”他回應道。
隨後,我們彼此對視,一時間竟都無言以對。
啊啊啊,不行,得找話題啊,乾坐著沒意思。
說點什麼好呢?
繼續上一個聖彼得堡幽靈士兵的話題?哦不,不能再鬼扯了,萬一把我當成精神病呢。
但是……
“露緹娜,”還是對方先打破了莫名的沉默,“你的家鄉在哪裡?”
他問的是我,還是這具身體的原主?
“最遙遠的東邊。”我隻能這麼回答。
“你怎麼來到了這裡?”他又問,有一絲審問的意味。
這次,我明了他要問的對象是原主。
可我哪知道啊!“走……走來的?”我硬著頭皮說道。
鮑裡斯皺眉,對我抖機靈的回答不滿意,“你是知道的,這裡是庫爾斯克軍隊的後方醫院。”
他加重語氣。
該編個什麼理由好呢,總不能說遊戲的出生地就是這裡吧,又不是糊弄NPC。
重要的是,這次不是遊戲,而是穿越。
沒有懸浮光屏,不存在引導係統,更看不到明確的任務指示,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經“死亡”。
刀子插入胸口,正對心臟的位置……是活不了了吧。
要死了嗎?
我要和媽媽分開了嗎?
這就是“時間的意外”嗎?
我購買的巨額意外險應該能夠順利賠付到媽媽的賬戶裡吧?
高塔方麵承諾的一萬美元補償也會如約打給媽媽吧?
太多的悲傷上湧,我一時間無法消化,隻能呆在原地,任由不受控製的眼淚奪眶而出。
鮑裡斯看到我突然落淚,原本嚴肅的神情有了一絲鬆動。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想要安慰卻又不知從何下手。
看他這樣子,我立刻在腦子裡編出了一套賣慘文案:變故的家,生病的媽,擺不了爛的我。
“我……腦子一片混亂,媽媽生病,家裡遭遇了一些變故……有一群陌生人起了衝突,然後我慌不擇路一直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裡。”我捂著腦袋接著編,半真半假才令人信服,“我也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等回過神來,就已經在庫爾斯克軍隊附近了,當時又冷又餓,身體極度虛弱,後麵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其他的我也記不得了,真的。”
一般而言完全用失憶做借口,可能會加大懷疑。我不清楚原主在這邊是否還有認識的人,隻能模糊地編個大概,以防後麵難改口。
鮑裡斯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彆擔心,這裡很安全。”
看樣子是信了一大半?
也好,他要是全信了的話才是有鬼。
我們又聊了幾句彆的,他問我:“露緹娜,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留在這裡?”我不太確定,蘇德在打仗,獨狼必死。
“軍隊停留在庫爾斯克的時間不長,你可以留在鎮上,或者和醫療隊一起。”他說。
離二戰結束還有一年半左右,是應該找個小團體依靠才行。況且這具身體手無縛雞之力,確實要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
但我不著急回答,反而問:“鮑裡斯同誌,你呢?”
“完成該完成的任務。”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