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雪止,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呼嘯的北風,吹晃了懸掛的燈籠。紀棠看著牌匾上“孫宅”二字,揚了揚嘴角,施法隱去身形,遁入門去。
孫家是乾衣料買賣的富賈,庭院修得很是氣派。越過假山,步出石橋。紀棠且看且歎,忽來到一處庭院。
地上跪著一個青絲及腰的女子,她低著頭,嘴裡不住地說著什麼,但聲音極小,紀棠為了聽清楚她的話,往她的位置移了移。
“婉姐姐,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滴水成冰的冬日,她翠色綢衣外,隻有一件薄薄的棉坎肩,冷風爭先恐後地從她的袖口鑽入。瘦削的肩膀輕微地抖動著,一半是凍的,一半是她在哭。
“眼睛不是白長的!你自己看看把大小姐撞的!大小姐還好沒什麼事情,要是有事,府裡上下哪個都不會輕饒你!”
這嗬斥聲吸引了紀棠,她轉身看向聲音的主人。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姑娘,身著青灰棉衣,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一臉怒容地瞪著地上的人,好像底下的人和她有天大的仇恨一樣。
紀棠看著這兩人,心下明白正是自己要尋的人,暗暗稱奇:跪著那位穿著單薄,但衣裳料子鮮豔,頭上又插珠翠,定然是有身份的人,怎麼被一個丫頭如此訓斥?
台階之上還有一人,一直未有說話。寬大的棉帽遮住了麵頰,旁人隻能窺見她白皙的下巴和一點嫣紅的唇,她整個人籠罩在雪白的羊毛鬥篷下,顯得嬌小可愛。鬥篷的領口、袖口用綠絲線收邊,上繡紅色花朵,中間又點金線作花蕊,十分清麗華貴,不過側麵卻有一大片灰垢,在潔白麵料襯托下,更加顯眼。
那丫頭邊拍女子鬥篷上的灰塵,邊道:“大小姐新做的衣裳,就被你這不長眼的給弄臟了!我看夫人來了,你怎麼辦?”她挑著眉,憤怒之下,更是對孫芳慧的嘲諷。
淚珠從孫芳慧的臉上滑落,她望向台階上的孫姝婉,期盼她可以替自己說句話。
孫姝婉低著頭,伸手撫摸袖子上的梅花。
木門被人推開,一股暖香襲來。
“蓮青,在外麵吵鬨什麼啊?老早聽見你們的聲音了,怎麼還不進屋?”一個玉簪盤頭的中年婦人立在門檻內,眼風掃過屋外眾人。她的皮膚依舊是那麼白淨,絲毫沒有歲月的痕跡,可惜眼角的皺紋出賣了她的年紀。
“夫人,你看看大小姐摔的!”蓮青托起孫姝婉臟了的衣角,她剜了孫芳慧一眼,恨恨道:“都是二小姐的錯。”
劉夫人見了,忙走到孫姝婉旁邊,把暖手抄遞給蓮青後,由上到下摸了摸孫姝婉,又見她臉上並無痛苦之色,這才放心。她對蓮青道:“你帶小姐回房,換一件乾淨衣裳來,我這剛好準備了紅糖薑茶,等會兒,你服侍小姐喝下去。”
孫姝婉道:“娘,那東西又辣又嗆,我不要喝。”
劉夫人溫言勸了好一會兒,掰著手指頭,列數紅糖薑茶的好處。孫姝婉還是不肯,劉夫人對蓮青道:“你在紅糖薑茶裡多放兩勺糖。”她握緊孫姝婉的手,“你看看,手這麼冰,喝點薑茶去去寒氣。”
蓮青將暖手抄給了劉夫人身後的豆紅,豆紅含笑接住。蓮青努努嘴,豆紅知道她是要自己看好戲。
劉夫人見蓮青扶著孫姝婉進屋後,才轉過身來,對一直跪著的孫芳慧道:“芳慧,你說。”她的眼神和語氣一下子冷了,落在孫芳慧身上的目光如同刀子。
孫芳慧頭伏得更低,顫顫巍巍道:“我正要給夫人請安,路上沒、沒看見婉姐姐,不留心絆倒了她。”
汀姚隻告訴紀棠,上官淮柔這輩子是林州孫家的小姐,卻未告訴她,到底大小姐還是二小姐,而要紀棠替代的那位也是孫家小姐。
紀棠看著瑟瑟發抖的孫芳慧,感歎孫家兩位女子,都為千金小姐,卻是雲泥之彆的同時,心裡又充滿了疑惑,不知道自己將要成為哪一個。
劉夫人冷哼一聲,正待開口說話,卻瞥見回廊上快步走來的身影。
“二小姐,說謊可是不對的。”
紀棠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抬眼看去,果然是明梧。明梧黑氅白袍,金色團雲腰帶上掛著一塊穿紅繩的玉佩,步履生風,碧綠的玉石晃動不止。他的眉目與在天庭時一般無二,隻是此時眼神裡隱著薄怒,比起那時多了絲人氣。
劉夫人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眼含笑意,伸手招呼來人,“我的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天氣冷,凍著你,我可以心疼死了。”
紀棠聽得一身惡寒,對劉夫人的千人千麵心生厭惡,她不去看劉夫人,而把目光移到了明梧身上。
隻見明梧解下自己的黑狐大氅,遞到孫芳慧手上,很有些無奈道:“你還不打算說實話嗎?”
孫芳慧苦笑一下,微微搖了搖頭。她冷得發抖,卻不接明梧給的衣物,用細微到隻有二人能聽見的音量,道:“她在裡麵。”
“我不管。”明梧擲地有聲地來了這麼一句,就蹲下身,把衣服罩在了孫芳慧的身上。他攙孫芳慧站了起來,將她半摟在懷裡。
明梧道:“二小姐這是犯了什麼大錯,伯母要這樣罰她?”
豆紅插嘴道:“二小姐弄傷了大小姐,是以跪著認錯。”
明梧不屑地輕哼一聲。
紀棠心下微動,暗想:汀姚想要的,恐怕就是這樣。若是上官淮柔是這位二小姐,那就沒我什麼事了。她看了眼孫芳慧楚楚可憐的樣子,又想:這副樣子雖惹男人疼惜,自己卻是遭罪。
孫芳慧即使沒有抬頭,也感覺無數眼睛正注視著自己。她掙紮了下,想要離明梧遠一些,但肚內的饑餓讓她沒有氣力,冰冷的風霜又令她貪戀那人懷裡的溫度,她終是沒有移動半步。
明梧雖氣她不肯為自己辯解,轉而又想到她的難處,微歎了口氣。
孫芳慧感覺道耳邊的熱氣,不由紅了臉頰。
明梧道:“伯母,我了解二小姐的為人,她謙遜有禮,絕不會衝撞大小姐,這裡麵必有隱情!”
劉夫人見他二人如此親密,心裡氣惱,麵上卻擠出一個笑,她不願再同孫芳慧耽誤時間,道:“是我冤枉了芳慧。”她看著孫芳慧,“芳慧,是母親對不住你。豆紅,你帶二小姐下去,請張大夫看看她有沒有傷到。”暗中卻給豆紅遞了個眼色。
豆紅會意,應下差事,走到明梧身邊,伸出手要扶孫芳慧,孫芳慧卻避開,朝豆紅點點頭,露出一絲微笑,“有勞了。”
劉夫人朝屋裡看了看,見孫姝婉換上了明黃的裙子,臉上又施了粉黛,便笑道:“婉兒,你看看誰來了?”
孫姝婉早窺見外麵發生的事情,心裡悶悶不樂。她佯裝沒有聽見劉夫人的話,隻是吃著蜜餞,不曾回話。
蓮青卻蹦躂了出來,見到明梧,歡喜道:“是沈少爺啊!”
紀棠隨眾人一齊進入屋內。
劉夫人道:“洗綠,去把我那件貂裘拿來給沈公子披上。叔燁,你到婉兒這邊坐,她那兒離火爐近,更暖和些。”
孫姝婉道:“洗綠,不許去。他自己不知道穿衣服來,冷死他,也和我們沒關係。”柳眉微蹙,清脆的嗓音帶著嬌嗔。
紀棠一聽便明白,孫姝婉這是醋了。此時的她已脫了帽子,紀棠終於看清了她的麵容。隻見孫姝婉長眉入鬢,雙目盈盈。紀棠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她又盯著孫姝婉看了會兒,卻沒有任何頭緒,隻能放棄。
蓮青推了推孫姝婉的肩,扭著身子道:“小姐,你這樣認真,小心沈少爺當真。”
孫姝婉哼了一聲,隨後拉開了自己身旁的椅子。
明梧始終不發一言,隻是盯著屏風上的山水圖出神。
劉夫人眼見氣氛僵了下去,忙笑道:“婉兒,你看看你說的胡話把叔燁惹生氣了。叔燁,婉兒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彆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快坐到她邊上去,你要是真凍著了,我怎麼和你母親交代?”
明梧推辭了幾句,還是坐到了孫姝婉邊上。
孫姝婉拿了個橘子丟給明梧,“便宜你了。”
紀棠看著明梧沒有表情的臉,心裡歡喜得很,讓太子殿下吃癟,可不是件容易事。不過紀棠與明梧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唯一的過節也許就是天光琉璃罩,但紀棠很清楚,此事錯在自己,不怨彆人,所以她隻高興了會兒,這喜悅就被之前的疑問衝淡。
紀棠盤算道:孫芳慧不會是上官淮柔,孔雀王族的公主即便到了凡間也不會這樣任人欺辱。孫芳慧更不會是我,汀姚要我扮惡人,她這樣易被欺負,怎麼好實施計劃呢?哼,她不能和我透底,這裡麵必定有古怪。
紀棠提氣凝神,離開了孫家。她現了身形,撿起兩塊石頭化作銀子,去酒樓喝了兩壺酒,聽了一出戲,才起身拍拍衣上灰,正要駕起雲霧回天庭,向汀姚問個明白,卻被一人攔住,打眼一看,不是彆人,正是要找的汀姚。
汀姚捏起一粒花生米,拋到嘴裡,又提起桌上的酒壺,不管不顧就往嘴裡倒。待酒喝儘,才笑道:“味道一般啊。”
紀棠沒好氣道:“是比不上不羨仙。”
汀姚用袖子抹了把嘴,道:“仙君已去孫家看過來了,也見到了太子殿下吧,他與之前變化可大啊?”
紀棠道:“我與他不相熟,他變沒變,我不知道。”
汀姚按住她的肩頭,“仙君,你隱去身形,道行淺的看不出來,但是仙力在你之上者,根據你的氣澤,便知道你在哪裡。你要想來去無蹤,隻有落紗羽衣可以幫你。”
紀棠心頭一跳,正要和汀姚仔細談談,卻覺肩膀酥麻,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