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送完塵墨，便看到毓瑾正側身立在他的書閣前，手中捧著一本《紫華山海注》認真地讀著。她那樣安靜悠然，和寒山渾然一體。窗外一束柔和的陽光也像不敢驚動她似的，小心翼翼地勾出她絕美的側顏。他想，如果需要為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這句詩配上一幅畫，眼前便是了。

青玉此時心柔軟的像一池湖水：“如果喜歡，送你便是。”

毓瑾一驚，轉身便撞見了一雙溫柔如水的眼睛。那眼亮如星辰，讓她不敢直視，隻好再次慌亂地垂下眼簾，輕輕地說：“多謝仙君。小女家中也有此書，我隻想看看是否有所區彆。”

青玉款款上前笑道：“腹有詩書氣自華。姑娘是愛書之人，難怪如此鐘靈毓秀。既如此，我帶你去個地方。”

隻見他折扇一揮，天空中傳來一聲鶴鳴，清亮悠長。

毓瑾隻覺青光一現，一隻白羽丹頂的仙鶴便出現在眼前。它親昵地用頭頸蹭了蹭青玉的手，青玉笑著撫摸它：“娑若，我給你介紹下。這位姑娘是我的新朋友，”又轉向毓瑾，“娑若，我兄弟。”

毓瑾向仙鶴點頭致意，算是見禮。娑若仰起脖子，扇了兩下翅膀，又長長地叫了一聲。

“他說我眼光還不錯。” 青玉嘴角上揚，拉起毓瑾的手往懷中一帶，足尖輕輕一點，便攬腰將她帶上了鶴背。還沒等毓瑾反應過來，娑若便振起雙翅，直衝雲霄。

毓瑾一個大家閨秀，這輩子連馬都沒騎過，更彆提駕鶴了！一時心懸到嗓，嚇得趕緊閉了眼睛，手不管不顧地緊拉青玉的衣襟，把臉埋進了他的胸口。

實在是顧不上什麼規矩禮儀了，此時保命最是要緊。

美人在懷，軟玉溫香，青玉心裡甜甜的，說不出的愜意。他勾起嘴角，把懷抱又緊了緊。

“有我，放心。你睜開眼睛，彆錯過這人間難見的風景。”他在她耳邊溫柔提醒。

毓瑾聞言，小心翼翼地睜開了雙眼。隻見碧空朗朗，白雲為伴。在湛藍的天空映襯下，身下的寒山更顯蒼涼雄偉，一望無際。耳邊風聲陣陣，衣衫獵獵作響。他們遨遊於天地之間，無拘無束，一時間頓覺天高地闊，讓人廓爾忘言。

不久，他們便在寒山一處洞窟處停下。拾階而上，洞口一處奇石，上書“紫華琅嬛”四個大字。

“這裡是藏書之處！” 毓瑾眼睛一下亮了起來，掩不住雀躍的心情。

青玉微笑點頭。他好喜歡看她開心的樣子。

他從容地拉起她的手，“走吧。”

她略微一驚，旋即含羞而笑，他的手乾燥而溫暖，讓她心安而快樂。

二人結伴而入。

本以為洞窟裡會幽暗逼仄，還會擺滿一排排整齊的書閣，可是呈現在毓瑾眼前的，卻是一個明亮寬敞的大堂。大堂空無一物，隻有一棵高大的樹，玉為軀乾，瓊花遍生，晶瑩剔透，動人心魂。而琅嬛中那溫潤動人的光芒，正是這棵樹散發出來的。

青玉走過去，衣袖一拂，樹下書案座椅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茶爐上升起了嫋嫋的煙。

他於瓊樹下轉過身來，笑看著她。

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一時間毓瑾腦子裡除了這一句話，什麼都沒有了。

青玉被弄得哭笑不得，自己真有這般好看嗎？她怎麼看一次呆一次。人間男子的整體水平看起來很差啊！

沒辦法，他隻能又一次拉起大腦死機的她：“彆看我了，坐這裡看看書吧。”

毓瑾真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不過她馬上轉念一想，這也真的怪不得她——這樹玉容仙姿也就罷了，下麵再站著一個玉容仙姿的他，誰能不癡迷！

反正抱都抱了，手也牽了，看一看又怎麼了。真是的。

想到這裡，她反而穩住了心神，坦蕩起來。

“仙君讓小女看書，可不知書在何處？我又不像你一樣有法術可用。”她的嬌羞，開始變成了嬌俏。

青玉笑道：“琅嬛藏書之法不同於人間那般，分門彆類，查找困難。而是依人之所思所願，自有各種感應變幻。姑娘請看！”

毓瑾隨著他的手，看到自己身下之地開始變幻出粉紅的光，並逐漸延申攀爬到樹上，在她所坐的一側，開出半樹的粉紅海棠，灼灼其華，嬌豔欲滴。正在驚異中，又見桌上落英繽紛，一陣香風拂過，便出現了《紫華誌異》整套古書——正是毓瑾的最愛。

“哇！”毓瑾來不及發表過多感慨，便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

青玉一臉寵溺，在旁邊煮水烹茶，忙前忙後。

他樂滋滋地想，都說人間讀書若有佳人“紅袖添香”最是快活，其實能在仙界為佳人“青袖添香”，也很不錯啊。

“真好吃！” 毓瑾吃著青玉遞過來的一顆紅瑪瑙似的果子，眼睛笑成兩彎新月。“這是楊梅嗎？”

二人越來越熟稔，她已經褪掉那層矜持疏離的偽裝，變得明麗活潑。

青玉一臉驚訝：“確是楊梅！你們那邊也這樣叫嗎？“

毓瑾點頭笑道：“小女所居之處盛產此物，我竟不知這邊也有！”她又咬了一口，紅色的汁水把她的嘴巴染得像顆小櫻桃：“不過遠不如這裡的這樣好吃。”。

青玉笑道：“紫華諸果，我獨愛此物。有了它，不吃飯也是可以的。方圓百裡，我隻要輕輕一聞，”他眯起眼睛，陶醉地一嗅：“就知道哪裡有！”

毓瑾笑道：“仙君也這麼饞？”

青玉笑道：“這有什麼，我和你說，仙界雖好，但論起美食，可真的與人間相差太多！上次淩玨，也是我兄弟，偷去了一趟人間，回來差點被廢止仙籍！我一問才知道，他竟然隻是為了吃一隻烤鴨！！還有慕宣，千叮嚀萬囑咐托往來仙君給他帶來的寶貝，竟是你們人間的玉米！”

毓瑾被他逗得掩麵而笑。這些仙人好可憐啊，吃的比她家三等奴仆還差！

“我小時進山修行，母親常送楊梅給我止渴，吃著吃著，就離不開了。” 青玉笑歎了一聲。

毓瑾點頭笑道：“我懂我懂。就像我特彆喜歡吃鍋盔一樣，那是一種很硬很硬的餅，是西北的特產，所以江南家中並無人會做，我因此還鬨過脾氣。就是因為我小時候……”

剛說到這裡，笑容忽然僵在了她的臉上，眼睛的光也暗了下去。

青玉不再說話，許是觸到她的傷心事了，隻是默默地又遞上一顆楊梅，。

半晌，毓瑾方幽幽開口：“我六歲那年，西北狄戎來犯。我父兄奉命征討先行一步，母親與我在路上被流民衝散。有一家好心的村民收留了我，看我餓極了，便拿出家裡僅剩的一塊鍋盔給我吃，這是我吃過的最香的東西。沒想到半夜，一夥土匪衝進了他們家，我被藏在廢井之中才逃過一劫。等到天亮我爬出來時，屋子早已被燒成一片廢墟，而這一家人，也都……”

毓瑾努力把眼睛向上翻了翻，強忍住眼淚，繼續說道：“後來百般波折我才幸運地和家人團聚。這半年，我看到了太多原本看不到的東西。我才明白，原來打仗，對一些人來說不過是一句話，對另一些人，卻是無奈又苦難的一生。”

青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

他終於明白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為何執意要來寒山尋他了。原來她隻是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她也見過真實的生活。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沒有選擇的。三界六道，又有誰能說自己是自由的呢？還是不要為此傷懷了。” 青玉的眼睛望向遠方，這句話像是和她說，也像是和自己說的。

毓瑾搖搖頭：“有些人想要的自由是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有些人的想要自由隻不過是活下去，這是不一樣的。”

“世事無常，好壞瞬息即變；人心難測，善惡一念之間。”青玉歎了一聲：“還是都交給無儘的時間吧。我們就在這寒山之上，閒賞四時之花，笑觀八方之雲，不好嗎？又何必身陷泥潭，徒增煩惱呢？”

他輕輕拉起她的手，深情地看著她的眼睛。

她也默默地注視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毓瑾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 “那麼，你是不肯同我回去了？”

青玉明顯一怔。

毓瑾接著說下去：“你是青君，掌管寒山。寒山第一美玉卻無人能尋到，所以我猜此玉非玉，而你，才是青玉，對嗎？”

青玉無奈苦笑，女孩子太聰慧究竟是不是件好事呢？他現在還真有點說不清了。

如果她隻是個純粹錦繡堆出的傻白甜大小姐，便不用同情民間疾苦，便不敢一人寒山尋玉，如果這樣，便不會與他仙閣相逢，不會替他解圍，不會讓他為之傾心，更不能知道她此行注定無望了。也許她會活得更簡單和快樂。

他的沉默讓毓瑾的心一點點往下墜。

並不是因為他不肯和她回去——她已經有這個心理準備——而是因為他不肯和她交心！

即使不能和她走，總能說說理由吧？哪怕編一個也行啊！她對他暗許芳心，什麼都不曾欺瞞，可他呢？一句話都不肯說嗎？

難道在他眼裡，自己不過是他閒時的消遣，是他可以任意輕薄的玩物嗎？連做個真誠相待的朋友都不夠格嗎？

她默默抽回手，冷起了臉：“在仙君眼裡，人間儘毀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何況區區死幾個凡人。”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沒有選擇的。”青玉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他看得出她的慍怒，但即使這樣，他也不想告訴她，仙君除非是被貶謫或者有紫華君特派的任務，私自前往人間會被廢掉千年修行；他也不想告訴她，他父親就是凡人，當時母親求紫華君讓他留在仙界的條件之一就是他永鎖寒山，否則母親就會魂飛魄散；他更不想告訴她，仙凡之戀若所求隻為自身情欲，終究會給兩個人帶來無儘的痛苦和災難。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卻不能不在乎母親，不能不在乎她。這個凡人姑娘，讓他塵心妄動，讀心無門，可誰又能知道他的無可奈何啊！

青玉冷淡的語氣像把尖刀直接插進毓瑾的心口，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麼，請青君送我出山吧。”

她再看向青玉的時候，眼裡的淚水已經把那清俊的郎君揉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拚湊不起來。

就像此時，她的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