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鳶天繼花(1 / 1)

“啊!”

少年躲避不及,發出一聲輕呼。

風吹落了他束發的青色絲帶,也吹散了那如雲般濃密的青絲。

“姑娘為何……要捉弄在下?”良久,他將散亂的長發順到耳後,漂亮的眸子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

我低下頭,將視線轉到地上被割成一段段的發帶上,一時間,思緒更加紛雜。

麵臨生死一線,這人倒是比我想象中更為冷靜。

若他真的存心想害我,為何要多此一舉將我救回,並幫忙包紮好傷口?

任由我在路邊昏迷,被豺狼虎豹吞食,豈不更加方便?

可若說毫無企圖,怎地又這般吞吞吐吐,故意讓人誤會?

還是說,世間真的有這樣的好人,因為放心不下彆人的傷勢,故而苦苦挽留?

心中疑慮不斷更替。

猶豫片刻,我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於是試探開口:“你方才不害怕嗎?若我再偏一點,你項上人頭不保。”

“自然怕的。”他輕笑一聲,從我身旁走過,衣袂輕揚間,帶來一股清新藥草香。

我後退一步,凝神屏息。

少年蹲下身,白淨修長的手指在柴堆裡挑挑揀揀。

在找到一根小拇指粗的樹枝後,他卻道:“不過,我不信姑娘會殺我。”

“為何不信?”聽他說得篤定,我脫口而出。

難道他以為他救了我,我就不敢嗎?

人心最是難測,這世間多的是農夫與蛇、好人沒好報的故事。

對方聞言,並未回答我的問題,隻是低下頭,專心地修剪著手中樹枝。

我默默觀察著他的動作,不明所以,片刻後,他手中多了一根長約三寸、表麵粗糙的小棍。

就在我以為這是什麼獨門暗器,心存警戒之時,他卻將它舉到了頭頂。

我運轉內力,猶豫要不要先下手為強。

少年手腕一轉,眨眼間,那頭散落的青絲被挽成了一個漂亮的男子發髻。

我一時無言,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

“好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嘴角微微上揚。

“你為何覺得,我不會殺你?”我緊盯著他,還是想知道這個答案。

如果這人知曉我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黑衣羅刹,還會這麼篤定地說出這句話嗎?

連清微微一笑,複又重新蹲下身,伸手將地上的碎布條一一抓進簸箕中。

“我不讓姑娘現在就離開,是因為姑娘身受重傷,以我行醫多年的經驗來看,姑娘此時不易長時間走動。”他的聲音輕柔而緩慢,“此外,先前診脈時,我發現姑娘體內氣滯血瘀,肝氣鬱結。想來定是憂思過重,長時間鬱結於心所致。”

碎布條被全部拾起,地上又恢複了整潔,少年繼續道:“此等隱私,我不好多問,但我深知,若不及時調理,長此以往恐會生出不治之症。原本想與姑娘熟絡一些時,再講此事,卻不曾想,讓姑娘誤會了。”

“在下身為醫者,隻是想幫病人治好身體,並無其它企圖。”他起身直勾勾與我對視著,眼眸清澈,神情坦蕩,似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我彆開臉,久違地有些心虛。

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這世間的確有活菩薩轉世?

但身為殺手,懷疑和警惕早已刻進骨髓,敏銳一些,總歸是沒有錯的。

“剛才是我的不對,請原諒我的莽撞。”我假意行禮道歉,雙眼卻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

他輕笑搖頭,示意無事,又折返回灶台,卷起衣袖繼續擇菜,“心病還須心藥醫,我們醫者,隻能治身,不能治心,姑娘還需放寬心,多開懷才好。”

放寬心,多開懷?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勸我,一時有些想笑,背負血海深仇之人,要如何學會開懷?

我不得而知。

將灶台上最後一點野菜收拾乾淨,連清洗淨手,帶我回到了先前那間房間。

他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終於尋到了要找之物——一套成色較新的深灰色粗布麻衣。

將衣服放在床頭,他轉身對我道:“我這裡並無女子的衣物,姑娘若是不嫌棄,可先拿這套乾淨的換洗一下。熱水已備好,姑娘隨時可以沐浴。”

“什麼?”我懷疑自己聽錯了,疑惑地望著他。

連清卻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下意識地低頭,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裳——那套榮親王府的黃色丫鬟服,早已被血跡染成了黑褐色,看起來恐怖至極。

抬手聞了聞,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與汗味直竄入鼻腔,熏得我差點當場暈厥。

噦!

原來如此,難怪這人這般貼心。

平日裡我慣常穿黑衣,所以不怕沾染血痕,此刻若穿成這樣走在街上,不出半炷香,定會被官府的人抓起來嚴刑拷打。

瞥了一眼這兩天躺過的床榻,我強忍不適,努力控製麵部表情:“還是連醫師考慮周到。”

連清似在憋笑:“小心些,注意傷口。”

“多謝。”我尷尬地應了。

少年一腳踏出屋外,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轉身。

陽光灑在他臉上,為那俊美的輪廓渡上了一層金色光輝。

“姑娘先前提得那個問題,說出來也無妨。”

聞言,我努力站直身子,想知道對方為何如此自信——黑衣羅刹不會殺人。

他的目光逐漸柔和,語氣似也帶著幾分憐憫:“我不信昏迷時,嘴裡不停喚著‘爹爹娘親,我要回家’的女子,會濫殺無辜。”

我心頭一跳,倏地彆開臉。

原來被聽到了,定是夢魘時,又說了胡話。

我低下頭,不知該嘲笑他天真,還是該笑自己可悲。

是呀,誰會想到,江湖上人人懼怕的女魔頭,竟是一個日日夜夜夢中不讓爹娘離開的可憐蟲呢?

將整個人浸入浴桶之中,心中煩悶頓時散去不少。

連清給我用了上好的金瘡藥,再加上我幼時常被綠舟喂藥,體質特殊,身上的傷口大多已經開始結痂。

不過,肩頭腰間那兩個血窟窿,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手腕上,有幾條整齊的割痕也格外刺眼。

那是我被黑衣人擊落山崖時,為了保持清醒,用匕首特地劃開的。也正是靠著這鑽心的痛覺,我才能平安落地。

沐浴之後,渾身舒爽。

我個頭與尋常男子差不多,卻不曾想,連清比我還要高一些。所以他的衣裳也不怎麼合身,不過比之先前滲了血的丫鬟服,還是好了不少。

在我洗澡的空隙,連清也燒好了飯菜。

他將白粥、炒野菜、炒雜菌依次端進木屋的小方桌上,略帶抱歉道:“我這裡暫時隻有這些吃食,姑娘莫要嫌棄。”

蘇醒到現在,滴水未進,粒米未沾,我自是有的吃就不錯了。而且剛剛那樣嚇唬他,他還願意好心招待,我自然不敢再挑三揀四。

在我連連感謝聲中,少年轉身去廚房拿碗筷。

我見準時機,迅速取下頭上那根月牙形狀的白玉簪,玉簪被打開,裡麵靜靜躺著幾根銀針。

我取出銀針,逐一朝麵前飯菜探去。

銀針閃亮,無甚變化,飯菜皆無毒。

連清回來後,我又以愛潔為由,用茶水將他拿來的廚具反複衝洗了好幾遍,這才放下心來。

這陌生少年雖然表現得正直善良,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忘月姑娘,多吃一點。”連清舀起一大碗白粥,遞到我麵前。

“多謝。”

我夾起一筷子炒雜菌,細細品嘗,發現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吃。

這人手藝不錯,平平無奇的鄉野小菜被烹製得鮮滑可口,我不由食欲大增,又添了兩碗白粥。

見狀,他唇角微勾:“姑娘餓壞了吧,我抓了隻兔子,晚些給你燉了補補身子。”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遠處綠蔭下,一隻雪白的小兔被圈在竹籠,正豎著耳朵,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它毛發如雪,雙眼通紅,模樣可愛至極。

我忽然記起,幼時阿爹也曾送過我一隻這樣的兔子。

我給它取名白白,整日抱在懷中。

阿爹每每見我這般,總會笑著和阿娘打趣:“呀,這是誰家的嫦娥仙子啊?哦,原來是我和夫人的。”

阿娘聞言,總會捏緊帕子,掩唇一笑。而我,則會將白白丟給婆子,拉著他們一道去花園蕩秋千。

後來,阿爹被奸人陷害,一夕間府中所有人都進了天牢,白白不出意外,大概是餓死了。

想到這,我心頭一痛,“多謝連醫師美意,我已大好,不必再因此殺生。”

連清聞言,微微一愣,那雙明眸定定地看著我,似是想找出什麼答案。

“吃些葷腥,有助於恢複。”他繼續堅持。

“謝謝,”我再次拒絕,“我如今剛剛蘇醒,隻想嘗些清淡的。”

這些年,隻要一看到兔子,就會想到白白,想到秦府一百零八口亡魂。

連清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一陣良久的沉默過後,他放下碗筷,神情是少有的嚴肅:“忘月姑娘,你可知……”

“什麼?”

“你好像……中毒了。”他欲言又止,似在觀察我的反應。

“中毒?”我心頭大震,他是發現了什麼嗎?

難不成,他能看出來……

感覺到對方的猶豫,我端正坐姿,正了神色:“連醫師,但說無妨。”

得到肯定,小醫師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你腰間的飛鏢有毒,上麵被人抹了由九鳶天繼花煉製而成的錯花愁。”

九鳶天繼花?錯花愁?

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都是什麼?”

腦海中飛快搜尋著,確認從未聽過這些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