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今的我身處公安的審訊室,坐在木質的椅子上,雙手被手銬銬住。這椅子很新,上麵新鮮的油漆味刺得我頭暈。
我悠閒地向後仰倒,椅子與地麵摩擦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桌子對麵的人麵色不虞,語氣冷得像是要結成冰碴。
對方金黃的發絲在冷白燈光的照耀下更加耀眼,但天生的臉黑可不是區區打光就能掩蓋過去的。
Bourbon,波本威士忌,我的前同事。不不不,現在這麼說不太準確,畢竟我身處這裡就是拜他所賜。
他是臥底。日本公安派進我工作的組織——一個以酒名為代號的國際型犯罪組織——的臥底。
“不要亂動。”臥底先生皺著眉,紫灰色眼眸神色複雜。
“我問你答,明白嗎?”
我不甚在意地點頭。絲毫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裡。
“姓名。”
“尼格羅尼。”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他擰著眉,神情嚴肅,正氣凜然。
“這就是我的真名啊,”我托著腦袋,本來隻想用一隻手托著的,但可惜手被拷在一起了,隻能兩個一起托。“我以為他和你說過。”
回答我的是他的沉默。
“如果你一定要一個名字拿去交差的話――三七。”
“在我還沒有代號的時候,大家都這麼叫我。”
“性彆。”
“欸?這個還需要問嗎?是無需懷疑的女性哦。”
“年齡。”
“不知道。太久遠了,我也從來沒關注過這個。”
“……”
“怎麼不說話了?”我打了個哈欠。“我有些困了,要不今天就先到這裡。明天再繼續吧。”我體貼地提出建議,不出意料地遭到了拒絕。
“不用,我們繼續。”這句話像是從他嗓子裡蹦出來的,帶著怒氣。
還真是暴躁的家夥啊,明明我什麼都沒做吧?也有在很認真回答他的問題,這就是傳說中的男人心海底針嗎?
“好吧,那就請問吧。我在聽。”我聳肩,語氣不甚在意。
“你想問些什麼呢?公事還是私事?我會無言不知無言不曉的,警官先生。”
我不清楚他叫什麼名字,都知道他是臥底了還叫波本未免太奇怪了,所以乾脆就稱呼他為警官先生了。
可他看上去更生氣了。怒火幾乎要從眼裡溢出來,他的惱怒顯而易見。就因為一個稱呼嗎?
搞不明白。
2.
“蘇格蘭。”他說出了個我完全沒想到的名字,“聊聊他吧。”
“……他?有什麼好聊的。”我眨眨眼,歪著腦袋問他。“一個臥底而已。”
“哦哦,抱歉。我差點忘了,你也是呢,警官先生。”我的語氣不免帶上了些許譏諷。
“眼睜睜看著自己同事死在眼前的警·官·先·生。”
他的唇囁嚅著,想要反駁什麼,卻遲遲說不出口,因為我說的是事實,是他無法辯駁的事實。
“不過我也說了,我會好好配合你的,那麼你想聊些什麼呢?”我坐正,身體前傾。“關於蘇格蘭的什麼呢?”
“全部,”他如此說,“有關他的全部。”
“那估計是個很長的故事。不考慮給我倒杯水嗎?口乾舌燥可沒辦法好好講哦。”
警官先生揮了揮手,不多時,一個塑料杯子被人端了上來,裡麵是滿滿一杯水,還在向上冒著熱氣。
“那就從我們的第一次見麵開始說起吧,”我歪著頭,開始回想,“我還記得,那是個下雨天。”
3.
我是被信息聲吵醒的。
強撐著睜開眼,昏暗的室內,枕頭邊亮起的手機是唯一的光源,有人給我發來了簡訊。
手機亮眼的光線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但仔細想想會是誰發來的,如果放在那不管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後,我還是決定好好看一眼。
時間正好指向下午三點。
而三個普通的英文字母連成的難搞名字昭示了一切。
短訊是我難搞的前搭檔發來的,那家夥是個勞模,一個996三班倒的可怕家夥。跟我這種最大愛好就是摸魚擺爛的普通人一點都不搭。
一年前他似乎是實在受不了我了,所以提出了更換搭檔。
很重視Gin的boss先生從善如流,很快就答應了。
……於是我在短短一個簡訊的時間直接痛失(bushi)搭檔,還順便丟了一個久居的安全屋。
我還挺喜歡那裡的,地理位置相當不錯,出門右轉就能買到我心愛的葡萄乾和各式各樣美味好看的小甜品。
畢竟如果離得遠了,我就懶得去了。
而且我至今都沒能找到那間安全屋的平替。可惡的家夥為什麼不包售後啊喂!?
怒氣衝衝在內心發完牢騷之後,我也隻能換上衣服穿上鞋,緊急出了趟門。
Gin給了個時間和地點。
地點是一個離這裡不算遠的、坐落在河邊的一家小酒館,也是組織的產業。Gin似乎很喜歡這個地點,我已經去了兩三次了。
這對那個家夥來講簡直不可思議,畢竟那裡也不是什麼大基地,在我眼裡和其他地方也沒什麼不同。
可他看上去也確實非常鐘愛這家小酒館,但沒準就隻是單純地圖個方便。畢竟勞模和正常人的思維無法一並而論。
非勞模的擺爛人士——也就是我——完全不想知道那家夥到底是怎麼想的。萬一給我也染上勞模的可怕氣質了該怎麼辦?
要是真的染上了,就算是跳進黃河裡也洗不乾淨啊喂。
搖搖頭,將雜七雜八的想法丟出腦海,隨著電梯叮咚一聲,我到了公寓樓底。
直到我踏出公寓大門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原來下雨了。蒙蒙細雨落在身上,打濕了頭發和衣服。地上水滴堆積成窪,雨落在上麵,蕩起條條波紋。
我伸出手,任由雨水落在身上。我對自己有自知之明,性子懶散,能偷懶就偷懶。源自骨子裡的懶倦促使我繼續走下去而不是回頭拿傘。
反正已經被雨水打濕了衣裳,哪怕如今再打起傘來也無濟於事,倒不如就這樣繼續下去,反正我又不排斥同雨水作伴。
對於像我這樣的犯罪分子來講,雨水能幫上許多,那些證據啊、血跡啊都能被這所謂的“大自然的饋贈”給消滅掉。
那會是天然的防護。Gin會喜歡這天氣的,當然,我也喜歡。
但其他人就不見得了。周邊人們熙熙攘攘,來去匆匆,這雨來的急,雖然不大,但也對人們造成了困擾。
我走在人群中,閒庭信步。人們嘈雜的、或大或小的交談聲被風送到耳朵裡。
多是在抱怨這場忽如其來的雨,打濕衣服,還需費時間清洗。
作為犯罪組織成員,我們的衣櫃就不太一樣。像Gin,他的衣櫃裡全是批發的同款黑風衣,黑帽子,黑褲子……
有時我閒的沒事乾時會思考,他到底是上哪找到這麼多的同款衣物的。畢竟那些衣服隻要條件允許,在Gin那裡都是日拋的。
組織也沒發衣服啊,上哪批發的?
誰知道呢。
我慢悠悠走到河邊,決定稍微抄個近路。倘若我的記憶沒有出錯,順著這條河一直走,便能到那家酒館了。
比起在一些沒必要的事情上浪費時間,我還是會儘量選擇一些讓自己省心的方式活動。
像我一直在做的那樣。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關注,所以還是找個人少的地方,悄悄跳下去,搭上流水的順風車。
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座橋,橋下被陰影遮蔽,除我外無人在意。那裡會是合適的地方,適合幽會和秘密傳遞,我如此認為。
我哼起輕快的、不成句的調子,腳踏在地上堆積成片的水灘,濺起晶瑩的水花,同時發出細微的聲響。我從未掩飾自己的到來,也成功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橋墩下若隱若現的陰影動了動,聽力還算不錯的我聽到了一些談話內容,但並不多。
“……有人來了,就先到這裡。”男人被刻意壓低的嗓音被風送到耳朵裡。
不緊不慢走到橋墩下,用餘光打量這陰暗的橋墩,空無一人。那人似乎已經走了。
我並不在意這些。如今的我滿心滿眼都是眼前清澈見底的冰冷河水,將整個人泡在裡麵,一定會很快樂吧?
揚起明媚的笑臉,我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向後倒去。
在緩緩墜落的過程中,我聽到了“嘭”的一聲,東西被丟到地上的聲音。
——與此同時響起的是一聲帶著關切的“小心!”
我沒能與流水相擁,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被人救下了。
……?
我睜開眼睛,落入了一雙微微上挑的藍色眼睛。那雙藍色的眼睛正看著我,帶著擔憂……就像是我身後的那條河一樣清澈,讓人心跳控製不住地加速。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為之跳動。為麵前的人,亦或是彆的什麼。
麵前人很快便鬆開了環抱著我的手,拉開了合理的社交距離。
我打量著麵前的人:黑色的短發,上挑的藍眼,蓄著短胡茬,穿著黑色的風衣,深色的衣服叫人看不出來他身上有沒有被雨水打濕。
不過雖然看不出來,但剛剛的貼身接觸讓我知道他身上是乾的,乾乾爽爽,沒有被雨水打濕,甚至還有一股不太明顯的清香。
但現在就不一定了,畢竟我身上濕透了。
實話說這不太合理。
但我其實並不在意這些,這些對我而言是並不重要。畢竟他在哪裡、要做些什麼都無所謂。
我打量著麵前的人,麵前的人也在打量著我。
我猜想我現在的情況大概稱不上好。渾身濕透,神色透著不自然的蒼白,臉上掛著沒乾透的水痕。在他眼裡沒準像是失戀了的小女孩,跑來這裡尋短見。
他看你的眼神已經說明了許多事情。
“你還好嗎?”他溫溫柔柔地問我,眉眼帶著擔憂。
我下意識地歪了歪頭,問他:“怎麼了?”
麵對一個想要自尋短見的柔弱美少女,人們會怎麼做?
有良知的正常人會攔下我,他們心裡仍舊有那麼一片淨土,懷揣著希望;滿腔熱血的學生也會攔下我,因為他們仍舊做著英雄救美的美夢;不懷好意、想要尋求豔遇的壞人沒準也會攔下我,為了自己的私欲。
他會是哪一種呢?
我覺得他是個好人,這是個極其敷衍的、極自我的想法。
好人不適合跟我這種人待在一起。
那如果他是壞人呢?那樣就合適了嗎?
唔,誰知道呢?
將內心短暫且無厘頭的自問自答拋之腦後,我聽到麵前青年略帶困惑又關切聲音,大概意思是在勸你要積極樂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雲雲。
毫無疑問,他是個好人,一個善良的好人。可惜善良在這險惡的世界裡從來都稱不上好用,尤其是麵對一個冷漠無情的犯罪組織成員時候,善良是最最最廉價也最最最不值錢的。
若是碰上一些惡劣的家夥,會被狠狠玩弄的吧?我漫不經心地想。
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抓緊擺脫掉他,不然可沒辦法和Gin那家夥交代啊。
我敷衍地點頭稱是,毫不在意他究竟說了什麼。麵前的人忽然沒再說話了。這也促使我抬起頭,將注意力重新放回他的身上。
青年低頭看著我,好看的藍色眼眸帶著無奈,“你根本就沒有在聽吧。”
被發現了呢,但也毫不意外。畢竟我根本就沒有隱藏自己想法的意思嘛。當然,我就是故意的。
一般來講,隻要不是沒臉沒皮的家夥,碰到被說教的人露出很明顯的敷衍狀態,都會選擇停止說教,離開吧?
畢竟隻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罷了,實施救援後多說兩句再正常不過。……但如果被勸導的那個人明顯不願意,那自然是彆當另論。
沒人喜歡熱臉貼冷屁股,我覺得他也不會例外。
最理想的狀況是麵前的好心人拂袖而去,從此我們再無交集。他行於陽光下,未來光明燦爛,而我則繼續爛在泥裡,直至枯萎腐爛,無人在意。
……若真是如此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