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窗寒(1 / 1)

還君春衫[雙強] 辛試玉 3283 字 5個月前

戚照硯沉默了一瞬,而後緩緩抬眸,正視著荀遠微,道:“不想。”

“為何?”

戚照硯將手中的杯盞擱在一邊,掃了眼杯盞,方才浮在水麵上的那片茶葉顏色深了些,又沉了下去,他斂了斂衣袖,並不看荀遠微,“因為戚照硯已經死在了三年前的檀州,如今坐在殿下麵前的,隻是秘書省的戚郎君,從前的事情,於臣而言,都不過是前塵舊夢。”

荀遠微聽了這話,隻覺得喉頭一哽,她蹙了蹙眉,看著戚照硯,說:“那倘若陛下下旨讓你去做吏部考功司的員外郎呢?”

戚照硯動作停了停,不答反問:“臣隻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麼讓長公主殿下這般執著於讓臣來主持這次貢舉?大燕朝中並不乏德高望重之人。”

荀遠微毫不猶豫地接上了他的話,“但沒有比你更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了。”

戚照硯轉頭,將目光輕輕落在荀遠微身上,道:“敢問殿下會認一個滿身泥汙的人作為老師嗎?”

如若他主持了這場貢舉,在他手裡進士及第的士子都要拜他為座主,尊稱一聲“老師”。

荀遠微勾了勾唇,“原來你還在意自己的清名,戚觀文。”

戚照硯全然沒想到荀遠微會稱呼自己的表字,稍稍蜷了蜷手指,語氣中辨不出心緒,“不在意。”

荀遠微沒有理會他方才這一句,繼續道:“那就查清楚當年奚關檀州的事情,查清楚當年在京中是誰非要置你於死地,洗脫你身上的汙名。”

但她沒有想到戚照硯仍然沒有抬頭,隻是說:“沒興趣。”

荀遠微聞言,免不了怔了怔。

她忽然明白過來,埋在戚照硯心底的這根刺,並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拔出來的。

遠微想起來自己在客棧的時候,聽見那些士子議論的時候,提到過一句“周冶臨死前都不肯認他這個學生”,她這三年一直在武州,長安和軍餉與番上(1)無關的事情,鮮少關注,周冶什麼時候死的,又是因為什麼死的,她還真是毫不知情。

看來後麵得將前幾年的卷宗調出來查一查,遠微隱隱覺得,當年的事情並不簡單。

既然三年前的世家都默認將檀州兵敗的罪名扣在戚照硯頭上,甚至連他本家東海戚氏都沒有出麵,盧嶠甚至將這件事在皇兄和自己跟前挑明了,這些世家的口徑出奇地統一,又為何在皇兄以內製輕拿輕放地寬恕了他後,那些世家竟然沒有一人跳出來反對。

分明這件事是當時三司會審了好多天都沒有得出結果的事,竟然就這麼草草揭過了。

戚照硯見遠微久久沒有說話,起身往爐子裡填了兩塊灰炭,將火鉗靠在火爐旁邊時,才問道:“殿下可還有旁的事情?”

這聽起來是在“趕客”了。

荀遠微這才抬頭看著戚照硯那雙幽深的眸子,道:“既然你意已決,我暫時也不強求,”她說著站起身來,拿過了椅背上搭著的那件大氅,“我隻問你一句,今日你在客棧外和我說的那句‘小心為上’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多少?”

戚照硯拱了拱手,“臣當時隻是看到有人在馬棚中行跡鬼祟,也不能斷言。”

荀遠微頷首,“多謝,”將要推開門的時候,她又頓了頓步子,輕輕轉頭:“你在這件事上倒是坦誠。”

說罷也隻是在他的視線中留給了他一片玄色的大氅衣角。

戚照硯揣著手靜靜地站在屋中,聽見陳舊的木門在風雪聲中被合上。

他的視線轉向方才倒給荀遠微的那盞茶上,而後隨手將飲了一半的茶水潑在桌案上放著的那方臨洮硯上。

這方硯台,是周冶在他及冠的那年贈與他作為及冠禮的。

周冶將這方硯台贈與他的時候,說:“為人如硯台,須得方正,我今日為你取表字為‘觀文’,便是要你日後,觀文、觀心、觀己,再端身自持。”

往事曆曆在目,到如今,卻也有五年了。

他勻出一息,捏起一邊放著的墨塊,看著濃黑的墨汁從硯台上流淌出來,映出了他的麵容。

曾幾何時,映照出的身影,並不是他一個人。

“你在這件事上倒是坦誠。”

荀遠微雖然走了,但這句話卻久久縈繞在他的耳側。

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坦誠麼?

或許吧。

畢竟有的事情,就是既忘不了也看不明了。

戚照硯壓了壓袖口,從一旁的筆架上拿起一支湖筆,蘸飽了墨,提筆在桌子上鋪著的紙上落下了“懷蕭鼓賦”四個字。

他的成名作,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文章,他縱使是閉著眼睛,也可以一氣嗬成。

當戚照硯將那篇賦默完後,再以雙手撐著桌子看著上麵的文字,忽然覺得這樣的磅礴走筆中已然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儘是空虛與半朽。

他隻覺得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隨手將那支湖筆一扔,抄起那張寫滿了文字的宣紙,繞過桌案,端起一支蠟燭,推開門,站在門口。

冷風瞬間灌滿了他的袖子,手中的那支蠟燭非但沒有熄滅,上麵的火苗反而迎著風竄得更高了些。

戚照硯將那張紙抵在火苗上,火苗瞬間就舔了上去。

他脫手將那張紙扔進了雪地裡,而後轉身回了屋中。

是夜,他輾轉難眠,隻好怪在穿梭於街道裡的打更人身上。

翌日他出門去宮中的時候,卻發現被他扔在雪地裡的那張紙隻燃燒了一半,剩下的被覆了一層雪。

戚照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卻還是沒有將那張紙撿起來,而是將其留在了原地,又如無數次一樣,孤身出了門。

河傾月落時,飛鴻踏雪泥。

戚照硯沿著朱雀大街步步前行,雪水侵入他的靴子裡,他卻渾然未覺。

起身的時候,他聽到了從遙遠的宮闕中傳來的喪鐘聲,一陣接著一陣,是天子駕崩新帝登基的訊息。

果然越靠近朱雀門,越能看見著著朝服的官員,那些平日裡沒有資格上朝的,乃至各州派來的朝集使夜都著著繁複的朝服帶著帽子入了朱雀門。

但其實所謂登基大典,和他也沒有多少的關係。

隻需要聚集於含元殿前,聽著鴻臚寺的禮官唱詞,然後跟著其他官員一起跪拜新君。

須裁五色詔,佩聲到鳳池。

但新君是誰,好像於他而言,也不是那麼重要。

等登基大典結束了,他揉了揉膝蓋,才朝南麵的秘書省而去。

戚照硯到秘書省直房的時候,裡麵隻有他一個,他便往炭盆裡夾了兩塊炭,坐在自己平日裡的位置上,研磨提筆。

但過了好久,他手邊那個位置上都沒有出現那道老邁的身影。

他叫住旁邊走過的一個內宦,問道:“可曾見過章公?”

內宦朝戚照硯叉手道:“章公今日告假了,說是病得起不來身。”

戚照硯點了點頭,和內宦道了聲謝。

這位置上坐著的人叫章綬,表字公垂,前朝的時候便在秘書省了,也沒有顯赫的出身,全然是因為一筆字寫得好,才被征召入宮的,也是這秘書省裡,唯一一個肯接近他的人。

他有兩個老師。

周冶教他翰墨詩文,章綬則教他為官處世。

聽到章綬病情又重了,他也無心撰寫,好不容易熬到下值,他便拿著章綬素日裡的藥方去了太醫院,想著抓一些藥,再帶上些東西,去看看章綬。

卻在拐出太醫院所在的宮道時,迎麵撞上了荀遠微。

她怎麼無處不在?

戚照硯本欲踅身避開,荀遠微卻已經朝他而來了。

“戚郎君見了我,為何要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