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郊的那處客棧離開後,戚照硯選擇步行回長安的宅子。
每旬休沐的時候,他總是喜歡來這處客棧,每次都坐在同一個位置,點上兩份一模一樣的茶點,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
聽寒風嗚咽,觀重雪折竹。
這間客棧是他無意間發現的。
因為坐在靠著窗子的那個位置,能遠遠地看見不遠處的山丘,那座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塋,隻是他卻從來不敢去祭拜。
他不喜歡撐傘,因為這樣的鵝毛一般的大雪,總能讓他想起三年前的檀州一戰,他要記得那一戰。
風雪儘數落在他的臉上,又融進他的身體,最終化成幾行水珠子在冷風的吹拂下乾涸在臉上,他這才覺得自己是被洗滌乾淨了,才算是暫時脫離了困著他的那道枷鎖。
那道自己本不用背負的枷鎖。
如今早已過了十月廿五朝集使集京的日子,文穆長公主卻匆匆回京,武州是大燕北境的重鎮,若是沒有急詔她是不會回京的,當時桌子上又放著幕籬,要掩人耳目的回京,那就隻能是密詔。
還有自己無意間瞥見的在客棧馬棚中行蹤可疑的那兩個人。
他仰頭看了眼天際,不由得感慨了句:開年後,不太平了。
這麼想著,戚照硯便從延興門進了長安城。
隻是他甫一進城,便被個女娘攔住了去向。
戚照硯怔了怔,但還是頷首回禮,這個女娘他有些眼熟的,從前似乎在宮中見過,但也隻是一麵之緣。
女娘從懷中取出一塊鎏金刻小篆的腰牌,放在手心裡,呈到戚照硯麵前,說:“奴婢喚作春和,如今在長公主殿下跟前侍奉,殿下想見戚郎君一麵。”
戚照硯低頭,眼風掃過那塊令牌,上麵確實是“文穆”兩個字。
他往後退了半步,以拳抵在唇邊,輕咳了兩聲,道:“我身子不適,不便前往,還請回稟長公主。”
他此生都無法忘記三年前的事情,尤其是見到荀遠微的時候,那些名節風骨全無的日子仿佛又重新降臨。
春和看著他這副模樣,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將手中的令牌收了回去。
從延興門入城後,幾乎是橫穿了整個長安城,才抵達永和裡。
在巷子口他看見了一輛馬車,並不張揚但也絕非尋常人可以乘坐的,車轅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車前的馬甩了兩下馬尾,車夫倚在車軾上,看不清裡麵有沒有主人。
當年從大理寺養好傷出來後,他便安置在了永和裡的一處一進院裡。
他孤身一人,不打算娶妻,也不需要下人,一間院子裡有臥房、書房、廚房各一間便可,永和裡位置也比較偏,價錢也不算貴,算是三年前一無所有時他最好的選擇。
永和裡這樣的地方,除了他,居住的大多是一些販夫走卒或是屢試不第靠為人做抄寫夥計謀生的士子,什麼時候竟也會招來這樣的人。
戚照硯心下疑惑,但為避免車中是哪位從前認識的世家子弟,還是撤回了目光,繼續往巷子更深處走去。
隨著“吱呀”一聲,他推開了那扇已經有些掉漆的單薄的木門,卻瞧見裡麵站著個人。
茅草隨意搭砌成了在廊下勉強可以擋雨的蓬頂,廊下站著的人著著件玄色大氅,目光正落在他書房外的門一側的楹聯上。
似乎是聽到了他推門的聲音,那人轉過身來。
除了荀遠微還能是誰?
戚照硯步子一頓,他斂了斂眉,早該想到的。
但他還是朝前走了兩步,朝著荀遠微拱了拱手,“見過長公主殿下。”
荀遠微輕輕頷首,用指尖點了點楹聯上的兩句話,念道:“‘孤臣危涕,孽子墜心’,怎麼將這一句寫成了楹聯?”
戚照硯抿了抿唇,沒有回答她,隻是走上了台階,立在荀遠微麵前,恰恰擋住了左邊那句“孽子墜心”,淡聲道:“臣竟不知曉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長公主殿下在這樣的大雪天親自蒞臨寒舍。”
他想起巷子口那輛馬車,隻能是這位長公主殿下的。
根據車轅上麵的積雪來看,荀遠微到了至少已經有半個時辰了。
荀遠微側身,“戚郎君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麼?”
無事不登三寶殿。
戚照硯知道自己也無法直接將這位長公主拒之門外,雖沒有回答她,但還是推開門,朝她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書房裡的陳設很簡單,隻恰好有兩把空著的桃木椅子,屋子中間的小火爐上正煨著一隻看著有些年歲的鐵壺,四周的架子上全是各種書卷,有竹簡,也有紙本,滿屋子若是說要找出件有些價值的東西,可能還得是桌子上放著的那盞臨洮硯。
荀遠微將大氅上的係帶解開,隨意地搭在椅背上,在手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戚照硯則是借著爐子上冒起來的熱氣暖了暖手,才從一邊的書架上取出一隻粗瓷罐子,骨節分明的手指從裡麵捏出一些散茶來,灑在桌子上放著的兩個茶杯裡,又提了爐子上的鐵壺,往水杯裡倒了煮沸的水。
他看了下兩隻茶杯,最終將杯沿上磕壞了一點的茶杯留在了自己手邊,將另一隻看起來完好的放到荀遠微手邊的石墩子上。
“條件有限,既沒有千裡迢迢從徽州帶回來的上等君山銀針,也沒有貢茶普洱龍鳳團,照硯也沒有點茶的能耐,隻有這粗茶,殿下暫且將就吧。”
戚照硯說著坐回了荀遠微對麵的椅子上,等著她說明來意。
荀遠微聽到戚照硯說自己沒有點茶的能耐時,剛觸碰到杯子上的指尖稍作停留。
過了片刻,她才端起那個杯子。
杯子裡的茶的確不是什麼好茶,大小不一的茶葉片在沸水的衝泡下,緩緩舒展開來,竟也掉下來些細微的茶沫,又緩緩沉入杯子底下。
手中的杯子甚至連粗瓷的質地也不是,而是陶質的。
戚照硯從前出身東海戚氏,是世家長公子,前二十年順風順水,怎麼可能不會點茶?
隻是他如今卻要用這樣的借口來遮掩一番嗎?
荀遠微想著,一抬眸,正好瞧見戚照硯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副字,上麵寫著——吾不識青天高、黃土厚,唯見日寒月暖,來煎人壽。
荀遠微心緒更是複雜,看向戚照硯的眸光中也多了幾分探究之意。
戚照硯見她不說話,也不催。
屋中一時隻能聽見火爐裡炭火燃燒的嗶剝聲。
荀遠微定了定神,也不欲和戚照硯兜圈子,單刀直入道:“我今日來見你,是想讓你主持開春後的貢舉。”
戚照硯的眉峰往低壓了壓,似乎是萬萬沒有想到荀遠微會讓他做這件事。
“臣若是拒絕呢?”他反問道。
“理由。”荀遠微直視他。
戚照硯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一般,偏過頭去笑了聲,又道:“理由還需要想麼?臣如今在大燕,無論是在廟堂之上,還是江湖士子之間,都是臭名昭彰,”他中間停頓了下,“臣這樣的人,殿下讓臣去主持事關天下士子入仕的貢舉?”
荀遠微步步追問,“怎麼樣的人?”
戚照硯動了動唇,原封不動地將客棧中士子評論他的話還給了荀遠微:“為臣不忠、為子不孝,更有通敵叛國之嫌,合該被口誅筆伐,遺臭萬年。”
但卻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好像這樣惡毒的話議論的人與他毫無關係一樣。
“如果我說我信你呢?”
“我信你不是這樣的人。”
戚照硯低垂著的眸子抬了抬,卻未置可否。
荀遠微撫了撫杯子的側壁,吐出一句:“‘乃有劍客慚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裡’這是你當年《懷蕭鼓賦》裡的句子,你當年也懷著這樣的熱情,不是麼?”
戚照硯合上眸子,說:“殿下也說了,是當年,況且那篇賦後麵還有一句‘三尺微命,一介書生’,這便是對臣如今最好的形容,如今在秘書省修史,守著這一處小院,對臣來說,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他說著睜開眸子,看向遠微,意味深長地說:“更何況,鳳閣鸞台高,一墮入黃泉。”
荀遠微沒有被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攥了攥手,問道:“你難道一點也不想知道當年是怎樣的情況麼?一點也不想查清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