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夜(1 / 1)

還君春衫 辛試玉 4244 字 5個月前

不是誣陷,是指認。

那考生聽到這一句,心中恐慌,腿腳一軟,登時便跪在了地上。

在尚書省內,有權支配穿著甲胄的禁衛軍還能將他帶到此處的人,無非是那幾位紫袍公卿,但他僅有的理智也隻夠他判斷出這些,對於對方到底是什麼人,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他是無從得知的。

“你叫於皋,幽州人,家中如今隻剩你和五旬老母。”

他說的是事實,於皋自知這人他根本得罪不起,隻能先哆哆嗦嗦地應了。

那人的聲音威壓不減:“因幽州鄉貢名額少,你便去名額較多的陝州進行鄉貢應試,取得春闈資格。”

於皋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他驚覺,一道屏風,在這一刻,隔絕了權貴與螻蟻。

朝中沒有明令禁止不允許考生跨州進行考試,這麼做的人也不止他一個,但他此時心中卻無端地生出了懼意。

“你可知,考生攜夾帶作弊,是什麼結果?”

於皋猛地抬頭,囁嚅了聲:“學生沒有。”

仿佛過了許久,那人才慢慢地反問了句:“沒有?”

於皋噤聲了。

證據確鑿,有人授意,任憑他如何辯白,都無濟於事。

“但隻要你按我說的做,就可以免脫此罪,指認戚照硯,招認是他透露給你的試題,其它的都有我來安排。”

這是完全超過認知於皋的認知的,誣陷貢舉主考官這樣的事情,他想也不敢想。

考生攜帶夾帶作弊的後果無非是被逐出考場,取消本次考試資格,並記入檔案,即使是失去了青雲路,但無論是回鄉教書還是去做苦力,總不至於餓死。

但主考官徇私舞弊,透露考題的下場他是知道的。

三年前周冶透題給楊羨之被發現後,直接被判死罪,雖後麵改成了流放嶺南,但旨意傳到大理寺的時候,周冶已經死在獄中了。

這人,分明是要置戚照硯於死地。

於皋沒敢應。

“不用擔心,你母親如今在定州,過得很好。”那人不緊不慢地說了這麼一句。

於皋瞬間如同被一桶涼水兜頭淋下一般,他往前膝行了幾步,卻因為高大屏風的阻隔,隻能攀上屏風的邊緣,聲音哀切:“求您,求您放過我的母親……”

裡麵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於皋心下掙紮,遲遲難以做下決斷。

“隻要你指認戚照硯,吏部底下有個缺,我可以為你捏造手實,再將你以舉人的身份補進去,為你在長安置辦一套房產,幫你將你的母親接進來贍養。”

這話中儘是蠱惑。

尋常士子即使是中了貢舉,最開始也不能留在京中,多要先去地方任職,能直接進吏部這樣的衙門,那是多少寒門士子求也求不來的機會,更彆說在長安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贈送房產,若是自己買,他不知要在官場汲汲營營多少年,才能攢得到足夠的錢帛。

那人冷聲提醒,“你沒有多少時間了。”

若說購置房產是有錢就可以辦到的事情,但捏造手實、授權補官,這手中得有多大的權柄?於皋不敢想。

他攀在屏風上的手緩緩墜在地上,“我做,我都做。”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幽州人,你就是陝州人,是當朝秘書少監章綬的外甥孫於皋,這件事平息之後,我答應你的,都會一一實現。”

那人說完這句後,房門被再次打開,於皋又被先前帶著他來的穿著甲胄的禁衛軍帶走了。

是時所有的考生都被集中到了尚書省的院子中,戚照硯看著姍姍來遲的崔延祚和楊承昭,拱手行禮。

崔延祚整理了下自己的裘衣,隨口道:“人上了年紀,不免有些畏寒,不似你們年輕人,身子骨硬朗啊。”

看似是寒暄,實則卻是暗暗地說明了自己來晚的緣由。

但又的確沒有問題,他先前那會兒到廊廡之下的時候,確實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官袍,如今身上也披了件狐裘。

戚照硯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滿院子站著的考生被小吏和禁衛軍搜身。

過了許久,兩名禁衛軍將於皋架到了一群考官麵前。

他的膝彎被踹了一腳,便跪在了地上。

“稟使君,搜查考場內所有考生身上及清查考場內,除了這個考生,暫時沒有發現可疑的人。”

楊承昭盯著於皋,道:“你最好如實招來!是誰給你的考題,你又怎麼敢有這麼大的膽子,竟敢在朝廷公卿麵前,行此作弊之事!”

於皋仰頭看了一眼戚照硯,發現他眉心緊蹙,麵上卻無一絲恐慌。

他心下再次犯了難。

“現在不說,是不是要等著下獄之後在重刑之下說!”

戚照硯的目光沒有在於皋身上停留多久,而後轉身看向楊承昭:“他還什麼都沒說,楊尚書如此逼問,不妥當吧?”

楊承昭冷哼了聲。

於皋最終還是道:“戚郎中,你給我透露題目的時候,分明說好的,不會被發現,你還應了我的投的行卷,答應替我作保。”

但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垂著頭的,並沒有敢抬頭看戚照硯。

戚照硯眯了眯眼,“休要胡說,帖經這麼簡單的題目,我為何要給你透題?”

於皋向前一步,捉住了戚照硯襴衫的衣角,“是您說看在我舅爺的麵子上,為我通融一番。”

旁觀許久的鄭載言冷不丁地問了句:“你舅爺?”

於皋兩行濁淚就這麼淌了下來,“學生是陝州人士,舅爺是當今秘書省少監章綬。”

一石激起千層浪。

此話一出,更在無意間將戚照硯的罪名坐實了幾分。

戚照硯三年前入秘書省後,一直和章綬以師生相稱,章綬是陝州人不錯,如今他的外甥孫入春闈,戚照硯承他的人情在考試上略作通融,倒也符合情理。

章綬前不久才被卷進定州一案中,後來是長公主拿出鄭惜文和朱成旭的往來通信才為他洗脫罪名,而戚照硯此次任貢舉主考官又是長公主荀遠微力排眾議定下的人選,於皋恰恰在此時和兩人都扯上了關係,最終又都牽上了廷英殿那位。

周遭一時一片死寂。

被集中到院子裡的考生也都麵麵相覷,不敢出一言以複。

值守在尚書省內外的禁衛軍都是從四府十二衛中隨意抽調的人,而這件事甫一事發,禮部尚書蕭邃就找到了蕭放川放進來的親衛,將自己的令牌交給他,囑咐他速速進宮將南省的事情通報長公主和太後。

親衛不敢耽擱,拿了令牌便進了宮。

好在天剛剛擦黑,宮門還沒有落鎖,禁衛穿著豹騎衛的甲胄又拿著蕭邃的令牌,一路倒也暢通無阻,到了廷英殿。

荀遠微亦將將用過晚膳,正在批閱劄子,心中卻隱隱生出不安來。

春和推開殿門,匆匆走到她案前,“殿下,尚書省出事了。”

荀遠微手中的湖筆一頓,她將筆搭在硯台上,“是貢舉出現什麼意外了嗎?”

春和點了點頭,表情凝重:“考場出了考生攜帶夾帶作弊,蕭尚書派來的人隻知道這些,但情況確實刻不容緩,還請殿下和太後娘娘做決斷。”

荀遠微聞言,立刻起身,春和立即將裘衣遞給她。

遠微一邊走一邊吩咐春和:“你找個信得過的,嘴嚴實的,將此事通報嫂嫂,除此之外,消息切切不可走漏。”

春和明白荀遠微的意思,踅身便朝廷英殿內走去,找宮女去蓬萊殿通報蕭琬琰。

好在廷英殿離南省並不算太遠,荀遠微疾步大約一刻鐘便抵達了。

南省附近已完全戒嚴,不許任何人出入。

看到長公主駕臨,把守的兵士皆行軍禮以相迎,而後主動為荀遠微讓開門口的位置,為她打開了尚書省的大門。

荀遠微提起裙角走上台階,跨過門檻繞過回廊後便到了尚書省的院子裡。

才隻是遠遠地看見擠在一起的人群,便聽到了楊承昭的聲音。

“戚照硯,殿下不以你罪身將國家選才之要職委任於你,你怎可做出此等徇私枉法之事!”

荀遠微心下一驚。

戚照硯行舞弊之事?

她不敢相信,也不會相信。

她實在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人,什麼事值得戚照硯去做出這樣的事。

徇私?怎麼徇私的?貢舉出事,今日不過是第一場帖經,先前來通報的人隻說了是有考生攜帶夾帶。

難道是題目被透露了?

無數的猜測從荀遠微心中閃過。

楊承昭的聲音不算小,遠微隔著一條長廊都聽得見,更何況就在麵前站著的諸位學子。

她加快了步伐。

“我等寒窗苦讀這麼多年,貢舉如此重要之事竟叫一個有叛國之嫌的偽君子把持!”

“本以為他有才華是真,卻沒想到會做出這等令人不齒之事……”

荀遠微趕到的時候,被帶離考場中斷考試的考生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於皋被押在階下,戚照硯隻著一身單薄的的深綠色的官袍,脊背挺直,一言不發。

“尚書省內,喧嘩造次什麼!”荀遠微趕到,厲聲製止,說話間順手從一邊的禁衛軍腰間的劍鞘裡抽出一把劍,直直插進磚縫。

議論聲戛然而止。

荀遠微這才看向幾位考官,也沒有讓他們行禮,直接問:“發生了什麼事?”

崔延祚和鄭載言自然不說話。

楊承昭看了蕭邃一眼,似乎也在斟酌。

蕭邃便朝遠微叉手,將方才的事情客觀地描述了一遍。

其中有位考生大聲道:“殿下,還望您為我們做主!勿讓天下學子寒心!”

荀遠微的目光停留在戚照硯身上,問道:“是你嗎?”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戚照硯點頭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