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荀遠微有些奇怪戚照硯為何這麼問,也沒有多想,隻是這麼應了一句。
她一時也沒有抬頭,提起朱筆,在手中的劄子上寫了兩行字,才將劄子放在一邊,抬眼看向戚照硯。
卻瞧見他怔愣在了原地。
春和將手爐遞到他跟前,連著喚了幾聲“戚郎中”,他都沒有反應。
一時似乎隻能聽見香片燃儘從香爐的隔層掉落下去的聲音。
他垂著頭,荀遠微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於是又喊了聲:“戚照硯。”
他這才恍若夢中驚醒一樣,抬首看向荀遠微。
遠微示意春和將手爐遞給他,笑道:“在外麵站了半個時辰,凍傻了?”
戚照硯這才從春和手中接過手爐,“臣失禮了。”
雖是作揖致歉,他的唇角卻沒忍住彎了彎。
荀遠微坐在殿上,將他的神情儘收眼底,一時來了興致,問道:“想什麼呢,這般出神?”
戚照硯卻答非所問:“多謝殿下的手爐。”
荀遠微聞言,低笑了聲,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道:“我對我手底下的人,一向如此。”
戚照硯的笑意在臉上僵了片刻,一時沒有回答她。
“畢竟我還指著你替我主持不久後的貢舉呢。”荀遠微看見了被他妥善收在袖子裡的卷起來的紙張,大約猜到了他來廷英殿找自己是為了什麼。
戚照硯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意也緩緩被他收了回去,換了隻手拿著手爐,從袖子裡取出一卷被他疊得細致整齊的紙張,本想轉身遞給春和,讓她呈上去,卻並不見春和的身影。
荀遠微將麵前堆著的劄子分放到桌案的兩邊,在自己麵前空出了一大片位置,才朝戚照硯招了招手,示意他親自拿上來,說:“我讓春和下去了,殿裡現今隻有你我二人。”
言下之意,你也不必同我端著。
“是。”他往前走了幾步,立在矮荀遠微一層的台階上,先是將手爐擱在一邊的桌角上,才雙手將紙卷遞給荀遠微。
荀遠微也未曾起身,隻是很隨意地朝前傾身,從他手中拿過那卷寫著他擬好的貢舉考試策論部分題目的紙。
短暫的接觸,使得兩人身上分彆攜帶著的冰雪氣與暗香交融在一起,又縈繞上彼此的鼻尖。
戚照硯在交接的時候,沒有立刻脫手,短暫地僵持了會兒,才將手中的試題往前輕輕一推。
於是深綠色的官袍大袖與朱色的披帛相交纏,腕骨與腕骨相挨碰。
即使隻有一瞬間。
荀遠微從他手中接過試題時,竟忽然覺得紙張上帶著溫熱。
說不清是誰的體溫。
隻是戚照硯恪守著君臣之間的禮節和距離,未敢抬頭,未敢如數次在朝堂上那樣看荀遠微,也未敢像當時兩人迷失在風雪中時,在伸手難以見五指的石洞中,以黑暗做為遮蔽時直接看向荀遠微。
自然也就沒有看到遠微在從他手中接過試題時,稍稍抖了一下的指尖與迅速收回的手。
荀遠微隻覺得此刻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聾。
她擯棄去心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將寫著試題的宣紙在麵前攤開,看著上麵的試題。
荀遠微托腮思索了會兒,念了遍戚照硯寫下的題目:“試題曰‘司空掌輿地之圖也’?”
戚照硯不明白她為何是問句,但還是應道:“是。”
荀遠微點了點宣紙上的字,道:“你選的題目,出自《周禮》司空,而東漢鄭康成做注曰:‘今之司空,掌輿地之圖也。’那倘若周之司空不單掌地圖之事,此題應該做周之司空解,還是漢之司空解?”
她此時的心思已經全在這道貢舉題目上,方才的接觸與溫存,早已被她拋諸腦後,故而隻是抬頭看向戚照硯,“戚觀文,我愛重你的才華,但貢舉是為國選才,這樣低級的錯誤,不應當出現在你身上。”
她的聲音很平靜,在這一瞬,仿佛真得像尋常的君臣一樣。
事實上,他們之間從開始到現在,似乎一直是君臣。
戚照硯垂了垂眼,儘可能地將自己的情緒藏好,道:“多謝殿下勘正,是臣的疏漏,還請殿下責罰。”
荀遠微看著他,想起他方才遞試題時的動作,忽然問道:“怎麼了?有心事?”
“沒有。”戚照硯矢口否認。
荀遠微揚了揚眉,說:“我是瞧著你有些許走神,”她中間頓了頓,又道:“廷英殿裡炭火很足,一直穿著裘衣,難怪耳根都紅了。”
戚照硯心底一沉,抬手摸上自己的耳尖,果然如荀遠微所言。
為了避免再生出先前那樣叫人尷尬的事情來,荀遠微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無妨,離貢舉還有將近一旬,你還有時間再作思量,不用著急,可以隨時拿著題目來廷英殿尋我。”
戚照硯用鼻音輕輕“嗯”了聲。
此時,春和在殿外通稟有彆的朝臣來見荀遠微。
戚照硯想從荀遠微案前取回自己寫下的試題,卻被荀遠微按在了桌麵上。
他不解其意。
荀遠微看著他的眸子,道:“留著吧,你莫非忘了章少監可是說過我可以與你切磋書道上的學問?”
戚照硯的睫毛閃動,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在臨走拜彆的時候,他還是轉頭和荀遠微道:“國事辛勞,但還是請殿下愛重身體,切切。”
荀遠微在這一刻與他對視,朱唇微啟:“好。”
令遠微比較疑惑的一點是,以戚照硯的才學,本不應因一道貢舉的題目三天兩頭地往廷英殿跑,但他還是如此做了。
一直到貢舉前三天,必須定下來題目的時候,他才定了一道堪稱精妙的題目。
對此她雖不解,但時常因為庶務繁忙,也沒放在心上,隻是有時在就寢前會想起來。
在她確信題目沒有任何問題,並且將試題封存起來的時候,她問戚照硯個中緣由。
戚照硯沉吟了片刻,才說:“臣不想讓殿下覺得自己看錯了人。”
封存好後,荀遠微從位置上起身,春和早已準備好裘衣,為她披在身上,又係好領子上的係帶。
按照規矩,今日要和與貢舉相關的官員——中書令崔延祚、鄭載言、吏部尚書楊承昭、禮部尚書蕭邃,以及負責主持貢舉的吏部考功司郎中戚照硯共同查驗確定過試題完整,密封無誤才當著所有人的麵將題目封存進考功司直房的櫃子裡。
兩人從廷英殿步行至尚書省時,其他四位相關官員已經等在了直房外麵。
按照品級依次見過禮後,荀遠微才將封好的試題交到崔延祚手中,讓幾人輪流查閱後,才將試題鎖進櫃子裡。
此時距離貢舉還有三天三夜,正好由楊承昭、蕭邃、戚照硯輪流值守一夜。
荀遠微環視了一圈幾位臣僚,頷首道:“還請諸公萬萬慎重。”
眾人應了,荀遠微才轉頭問禮部尚書蕭邃:“貢舉在尚書省的廊廡底下舉行,你先前說廊廡頂上有一部分破損,我吩咐了工部協助你辦此事,如今如何了?”
蕭邃側身拱手:“如今俱已修繕完畢,請殿下移步。”
荀遠微點頭,轉身朝即將要舉行貢舉的地方而去。
她走在最前麵,兩位中書令分彆站在她左右兩側,其後是兩位尚書,戚照硯因為品級緣故,隻能綴在最後。
走到一處的時候,崔延祚停下步子,按了按手邊的一張桌子,桌子稍稍晃動。
“這桌子怎麼如此不平穩?”他說著看向蕭邃。
蕭邃還沒應聲,楊承昭便先道:“今年應試的舉子比前兩年多了些,禮部那邊準備的一時不大夠,便從吏部的直房裡借了幾張,想是底下人做事不仔細,竟然將這麼個坡腳的桌子搬了上來,”他說著指了指守在廊廡下麵的一個小吏,“把這張桌子搬下去,換一張好的來,再好好檢查一下其他的桌子,萬萬不要出了差錯。”
小吏喏喏連聲,喊了幾個人來搬那張桌子。
荀遠微看著那張桌子,總覺得哪裡不大對。
按說這些世家才是最反對科考的人,崔延祚此舉,實在有些過於蹊蹺。
戚照硯也看向那張被搬下去的桌子,蹙了蹙眉,雖然沒有說什麼,卻暗暗記下了廊廡周遭的陳設和這張桌子擺放的位置。
但這件事明麵上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插曲,楊承昭迅速出來收了場子,也沒有激起什麼浪花來。
時間就這麼平緩地推進,一直到了貢舉前一晚。
春和將荀遠微案前的燈花挑亮了些,勸道:“殿下也歇一歇,看了一天了。”
荀遠微正好批完一本,揉了揉自己的後頸,又問道:“今夜考功司直房中值守的是……”
春和接上她的話,“回殿下,是戚郎中。”
荀遠微眼睛眨了下,起身道:“你去取我的氅衣來,那會兒我讓你端下去溫著的山藥紅棗粥是不是還在偏殿的爐子上煨著?”
春和明白她的意思,沒有多問,一邊取來荀遠微的大氅,一邊和殿外侍奉的小宮女吩咐讓把那盅粥裝進食盒備好。
戚照硯此時還不知曉將要來的人是誰,隻是坐在直房裡翻動著書頁。
但他的心緒卻不如他看上去那樣平靜。
他數次將目光落在存放試題的櫃子上,又收了回來。
前兩天都平安無事,今夜又會發生什麼呢?
隨著他翻動書頁,腳步聲也傳入他的耳中。
他反手將書卷扣在桌麵上,窗紙上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他起身推開門。
滿地月華如洗,地麵上是橫斜的枝椏和女子的身影。
荀遠微有些意外看到他推門而出。
但她還沒來得及問,便先聽到戚照硯說:“看來,臣與殿下,心有靈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