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遠微攏了攏袖子,轉身揭開一旁的香爐的蓋子,往裡麵添了些香料,不緊不慢地回頭和戚照硯道:“但我忽然改主意了。”
戚照硯聞言,瞳孔一縮,蜷在袖子中的手指在無意間勾了勾,“殿下?”
荀遠微掃了一眼他腰間懸掛著的荷包,說:“我忽然不太想讓你做這個翰林待詔了。”
戚照硯的麵上泛起了少許無措來,但他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垂下眼睛,說:“臣說了,但憑殿下差遣。”
荀遠微隨手將手中捏著的方才用來舀香料的金匙擱在一邊,往戚照硯跟前走了兩步,笑道:“不問問理由麼?”
戚照硯抿了抿唇,內心掙紮了半天,最終還是說:“殿下的安排,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但荀遠微隻是站在他的對麵,久久沒有說話,他不由得稍稍抬眼,看向遠微。
遠微的唇角噙著一絲笑,說:“那你知不知道,曆來公主太後身邊的翰林待詔,總要在外麵被人冠上‘麵首’的名號,即使這對君臣之間是清白的,也總免不了流言蜚語的猜測?”
聽到“麵首”兩個字,戚照硯不由得一怔。
做荀遠微的麵首嗎?
他一時攥緊了手。
荀遠微看著他的反應,便道:“故而說我要挑翰林待詔的言論在宮中流傳了十天半個月,我也未曾敲定,為我日侍坐備顧問,必然要有經世之才,但若真是為百姓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之人,真得甘願舍下清名,被後世之人詬病為我的裙下臣麼?”
“但清白這兩個說輕也輕,說重也重,其中的是是非非哪裡由得了自己,人這一世若要背負些什麼,又怎會不沾半分塵泥?”戚照硯說著頗是自嘲地彎了彎唇。
更何況,他對荀遠微的心思,真得隻是君臣之誼嗎?
他不敢確信。
荀遠微對他這番言論一時有些意外,便道:“那你呢?被稱為昆山片玉的戚觀文,竟也願意背負這諂媚君上的枷鎖麼?”
戚照硯朝著她拱了拱手,說:“臣身上的罪名,多一道少一道,也沒什麼分彆。”
荀遠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隻說:“我不需要麵首,我需要能輔佐我治理大燕的能臣,”她說著輕輕拍了拍戚照硯的胳臂,“為我,為大燕,主持開春後的貢舉吧。”
戚照硯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卻不知如何宣之於口,隻好應下荀遠微的話。
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鐘聲,是在提醒還在宮中辦公的外臣宮門將要落鎖了。
戚照硯再抬眸看了荀遠微一眼,和她行了個叉手禮,離開了廷英殿。
等瞧著他離開後,春和一邊為荀遠微整理案前的劄子,一邊問道:“殿下,翰林待詔的人選……”
荀遠微抬筆在硯台上蘸了蘸,翻開手邊的劄子,道:“翰林待詔這個位置,不隻是翰林院、秘書省那些人看著,幾個世家也盯著這件事,崔延祚和鄭載言這幾日都明裡暗裡和我提過,一些世家子弟甚至給我案上遞了他們的文章,”她說著點了點上麵的內容,“隻是他們的目的,也不過是想借著這個契機往我跟前安插耳目,這翰林待詔真要選起來,那就是難上加難。”
春和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殿下若從世家之間選,便不能厚此薄彼,屆時隻怕形勢更加複雜。”
“正是這樣,定州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看起來是了結在了鄭惜文身上,但這件事中的算計哪裡是表麵上看起來這樣,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論選誰,這碗水都是端不平的。”
荀遠微這麼說著,又想起來她之前第一次拜訪章綬的時候,戚照硯和她說“這世上沒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也沒有一片坦蕩的道路。”
治國,遠比她想象的,困難許多。
春和蹙了蹙眉,“那殿下又緣何不選戚郎君呢?他不是您最開始屬意的人選麼?”
荀遠微搖了搖頭,說:“我若是選了他,便相當於告訴滿朝世家,戚照硯是我的人,等開春後將他任命為吏部考功司郎中,讓他主持貢舉,那些世家必然會拿他翰林待詔的身份做文章,到那時,我再想公平公正地選人用人,就更難了。”
庭前的風又裹挾著飛雪,洋洋灑灑地飄了起來。
春和便離開荀遠微的案前,將殿門從裡麵關上。
長治五年的冬天就在這最後一場雪裡被緩緩推了過去,於荀遠微而言,仍然是伴隨著諸多的冗雜之事。
先帝新逝,往年宮中例行的年宴也被蕭琬琰下令取消了,隻是賞了幾位重臣一些宮中的菜肴,全了禮數。
荀禎在荀遠微的建議下,挑了《中庸》裡的“大中至正,天下歸心”中的“大中”兩個字作為新年號。
是年,便為大中元年。
事情比起往年的確是少了些,但荀遠微也沒有清閒幾日。
元旦大朝會後,廷英殿又進進出出著許多大臣,還是要討論開年後的各項事宜。
春和給坐在殿中的幾位要臣遞了手爐,“幾位相公且稍等片刻,殿下馬上便到。”又恭敬地退到一邊。
崔延祚撫了撫手爐,忽而轉頭看向右側坐著的吏部尚書楊承昭,有意無意地問道:“楊尚書,我聽聞你們吏部考功司的付郎中被調了?”
楊承昭頷首稱是。
“春闈將近,是誰又補上了這個缺?”
楊承昭的臉上多了些為難。
崔延祚將手爐平放在雙膝上,“我到底是中書令,一個考功司的郎中,定了誰,我也不能知曉嗎?”
他說著用眼風掃過自己對麵坐著的鄭載言。
弘農楊氏和博陵崔氏到底有些裙帶關係在,崔延祚便以為是定了素來與崔氏不和的鄭氏裡的人。
但楊承昭的回答卻讓他有些始料未及。
“是戚照硯。”
崔延祚提高了聲音,反問了句:“戚照硯?”
“崔公這是有意見?”
諸人都朝門口看去,見著是荀遠微,紛紛叉手行禮:“殿下。”
荀遠微抬了抬手,示意免禮,才看向崔延祚,說:“人選是我定下的,崔公有何高見?”
崔延祚正色:“考功司郎中主持春闈,貢舉畢竟是先帝開創的製度,又是我朝大事,交給戚照硯,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妥?”
荀遠微坐在殿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問道:“我不認為有什麼不妥,戚照硯年少時以文名動天下,論文才,滿朝文官,無人能出其右,貢舉既然是為國選才,總不能叫個胸無點墨的人去主持,那豈不是,貽笑大方?”
崔延祚沒有說話,隻是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一旁坐著的楊承昭。
楊承昭領會了他的意思,便和荀遠微道:“這戚照硯雖說從前才冠當世,但他身上畢竟有不忠不孝之名,且當年又有通敵叛國之嫌,天下文人無不以之為恥,若是讓他主持此次貢舉,隻怕更難以服眾。”
“說到三年前的事情,”荀遠微看向靠近外邊坐著的盧嶠,問道:“盧少卿,三年前戚照硯的案子,是你在審,是也不是?”
盧嶠溫聲道:“回殿下,是臣在審,”但等看向楊承昭的時候,聲音便不複溫和了,“但當年結案的時候,是以證據不足,不能全然判定戚照硯通敵叛國,先帝為表懲戒,也將他貶出了門下省,黜免了他給事中這一要職,讓他去秘書省修史,下官記得當世兩位中書令都是點過頭的。”
雖然他也不想戚照硯在官場上得意,但於他而言,長公主殿下如何看他,更為重要。
盧嶠這話隻是闡述事實,楊承昭一時也不知如何應答。
荀遠微看了一眼崔延祚,發現他仍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
不過也是,他畢竟混跡於宦海多年,見慣了人心浮動,許多事都不會親自動手去做,手裡又有佽飛衛的兵權,自然不必像楊承昭那樣恭敬。
而開春後的貢舉,是荀遠微攝政後的第一次貢舉,人選已經定了,若是因為崔延祚的幾句話便換了人,以後她在朝中隻會更加步步維艱。
她看了眼一邊坐著的鄭載言,心下有了計較,便道:“關於此事,我意已決,也沒有朝令夕改的可能,就和年前要查定州的事情是一樣的。”
提到定州,便是四兩撥千斤了。
這件事是怎麼被囫圇著揭過去的,如今殿中的人,除了盧嶠,心中都有數。
崔延祚也清楚荀遠微這麼說了,便是在給他台階下了。
荀遠微知曉他雖然沒有再提反對的事情,但絕不會這般輕易罷休,隻好在後麵的事情上多留心了。
荀遠微又和他們議論了些其他官員的調任問題,才叫殿中諸臣退下。
春和為她換上一盞新茶,在她身旁提醒,“殿下,戚郎中來了。”
荀遠微端起茶盞,笑道:“你倒是改口改得快。”
春和走到門口,接過戚照硯手中的傘,立在門角,道:“戚郎中在門口等了這麼些時間,奴婢去給您拿個手爐來。”
荀遠微聽見春和的話,看向戚照硯,問道:“什麼時候到的?”
戚照硯回答:“半個時辰前。”
荀遠微隨口問了句:“怎得不去偏殿等著,也不嫌冷。”
其實他等的時候,春和也勸他要不先去偏殿等著,但他拒絕了。
若說緣由,他一時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站在門口,能遠遠地看見荀遠微。
但他沒有想到荀遠微會因為他的事情和崔延祚暗暗交鋒。
幾番糾結,戚照硯還是問荀遠微:“殿下,這是在擔心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