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兩人眼中,不過是短暫的接觸輕擦。
但殊不知映在門窗上的影子此刻交疊成雙。
荀遠微將那支蠟燭遞給戚照硯,就像是無數次將文書抑或是韁繩遞給身邊的副將一樣,神色無異。
戚照硯卻稍稍往裡勾了勾指尖,將那支尚且帶著荀遠微手上溫度的蠟燭握在手中,而後垂下眉眼,朝著她拱了拱手,平聲道:“多謝殿下,臣告退。”
推開門的那一瞬,一陣冷風吹麵而來,他行於月色與雪色之間,竟也讓不遠處的枯樹帶上了些心緒。
和戚照硯說完那番話後,荀遠微看著麵前堆積在一起的賬本,先前的困倦也跟著一掃而空。
於是戶部司的直房中,隻能聽見賬冊翻動和算盤撥動的聲音。
她一邊清算一邊對著白天戶部司那些官員重新算出來的賬比照,卻發現賬冊的問題並不是程拱壽說的那樣是這一兩年的問題,甚至在大燕剛立國的時候進行造冊的時候便出了紕漏,她一路順著找到的線索追溯,一直將賬追到了前朝。
博陵崔氏是幾百年的大世家,這些年任憑王朝如何更迭,也始終未能撼動其地位,在定州囤積土地,本也無可厚非,畢竟按照律令,在平民難以維持生計的時候,其名下的永業田的確是可以用以交易的,如家中丁男因為戰亂死亡,而家中妻子無力耕種其名戶下田地,可以將其中的永業田用於買賣。
隻要不觸及國本,曆朝君主對於此事的態度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荀遠微知道這件事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將事情卡在這一兩年的定州,讓太倉署撥糧食,至於賬本和戶籍上的問題,在戶部司和太倉署找一兩個人略作懲戒便是,既安撫了民心又不至於將事情鬨得太難看。
但當她那日在冬至大朝會上聽到程拱壽說定州今年大旱,百姓為了繳納租調甚至難以平安度過這個冬天的時候,她卻想到了每次大戰後,那些瘦骨嶙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百姓,他們又何其無辜?
於是固執地將事情追查了下去。
但荀遠微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長治元年調取戶籍冊和記賬冊的登記名單中看到戚照硯的名字。
那上麵的字尚且鋒芒畢露,沒有半點要藏鋒的意思,就和當年的戚照硯一樣,沒有任何藏拙的必要。
荀遠微的指尖輕輕落在“戚照硯”三個字上。
五年前,他是門下省給事中,按說戶部的事情並不會經由他的手,但他卻為何來查了戶部司的賬?莫非是當年他便知道些什麼?
荀遠微蹙了蹙眉,將這件事記在了心裡,想著要找時間去問一問戚照硯。
她前幾年人不在京中,對於大燕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中人員的調動貶擢都不甚清楚,基於此,遠微又去吏部查了這幾年的官員升遷記錄,最終將線索落在章綬身上。
荀遠微想起之前在宮中碰到戚照硯,他說手中拎著的藥是給章綬的,故而從府中帶了些人參一類的滋補品,親臨章綬的宅邸。
章宅的長隨不認得她,她也不想將身份露出去,於是托了戚照硯的名,將手中拎著的東西在長隨麵前晃了晃,說:“是秘書省的戚郎君托我前來的。”
長隨聽了戚照硯的名頭,便側身將她請進了宅子中。
章綬正躺在床榻上,屋中有爐子和炭盆,他身上也就隨意披著一件外衫,手中緩慢地翻動著一卷書,頭發花白,頗有風燭殘年之勢。
章綬或許以為是戚照硯,隨口道:“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看我?”他說著轉過頭來,在看見荀遠微的那一瞬,先是愣了下,然後迅速將手中的書簡放下,想要起身給遠微行禮。
荀遠微先章綬兩步走過來,將他攙扶住,示意免禮。
“長公主殿下怎忽然蒞臨寒舍?”
“章公認得我?我卻記得從前未曾見過您。”荀遠微有些驚訝。
章綬道:“從前在宮中遠遠地見過殿下一麵。”
寒暄過後,荀遠微將手中拎著的東西放在一邊的桌子上,順手拉過一方矮凳,坐在章綬榻前,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道:“我今日拜訪章公,主要是想問問章公五六年前,定州的賬冊。”
章綬遲疑了下,道:“臣已離開太府寺數載,如今又上了年紀,殿下想問之事情恐怕也記不太清。”
“無妨,章公記得多少說多少便是,不強求。”
章綬緩緩頷首。
荀遠微看著章綬,說出自己這些日子查出來的事情,“根據吏部的記載,章公是前朝因為精通於書道被征召入朝,最開始在秘書省,後來也輾轉過六部中的一些要職,前朝覆滅的時候,你正好是在太府寺少卿的位置上,也就是如今盧嶠的官職,卻在長治元年冬,在吏部的考課中被調去了秘書省任秘書少監,一直到現在。”
章綬點頭,並不否認。
荀遠微便繼續道:“而在你和盧嶠中間任太府寺少卿的那個人,顯然成了關鍵,但他又是因為年老致仕,看起來倒是順理成章,隻是他回鄉路上,遭遇了山匪,被拋屍荒野。”
她想不明白,盧嶠被外放之前是乾刑科的,入仕以來,從未接觸過和錢糧有關的事情,為何這次被調回,卻任了太府寺少卿這麼關鍵的位置?
但她看向章綬的眼睛時,發現他眸色渾濁,什麼也看不出來。
荀遠微攥了攥拳,問道:“章公宦海半生,難道也信這世上有這般巧的事情?費勁心力織就這麼大的一張網,究竟又是想掩蓋什麼?”
章綬原本神色平靜,但聽到她後麵的話,連抬手止住了她,“殿下,殿下莫說了,莫說了……”
說著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荀遠微意識到是自己心太急了,於是伸手去拍章綬的背,給他順氣。
這時門外卻傳來戚照硯的聲音:“老師!”
荀遠微轉頭,看見戚照硯三步並作兩步朝這邊跑過來,一時也忘記了給她行禮,撫了撫章綬的背部。
章綬這才平靜下來。
他看著荀遠微,頗有些語重心長地說:“殿下,您問的問題,臣無可奉告,臣也勸殿下一句,該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不要查了,這件事查下去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戚照硯聞言,看向荀遠微,這才叉手問安。
荀遠微垂了垂眼睛,想起戶部那個登記冊子上有戚照硯的名字,便朝他問道:“戚郎君?可否借一步說話?”
戚照硯看了眼章綬,思忖了番,說:“殿下請。”
荀遠微起身,先和章綬道:“今日衝撞章公,非遠微之本意,望章公海涵。”
畢竟章綬於她而言,是長者,方才又是她衝動在先,本該是她致歉。
末了,又看了眼戚照硯。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門,在院中相對而立。
“臣沒想到殿下會來章公的宅子。”
戚照硯見她沒說話,便想問出荀遠微的來意。
荀遠微卻歪了歪頭,問道:“我不能來麼?”
戚照硯抿了抿唇,說:“隻是臣記得殿下這段時間在查定州的賬冊問題,應當是沒有心思分給秘書省的。”
荀遠微反問:“那要是秘書省的人之前和這件事有關呢?比如你,戚照硯。”
戚照硯的瞳孔縮了下,但仍舊麵不改色道:“臣從前在門下省,如今在秘書省,與大燕的錢糧之事,從未有過交集,殿下找錯人了。”
“那你如何解釋,戶部司調取長治元年賬本的名簿上有你的簽字?”
戚照硯似乎真的想了下五年前的事情,回答地滴水不漏:“殿下說的那次,應當是臣理了個人情。”
荀遠微看著他,像是在辨彆他這句話的真偽。
戚照硯舒了一口氣,道:“臣不知殿下所詢章公之事為何,但就定州一事,臣想問殿下一句,此事便是非查不可麼?”
冷風將兩人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荀遠微以極其肯定的語氣說:“你查過當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