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意難得的睡了個好覺。
關於鬨鬼這出戲,她可是下了不少功夫,提前與那老道串通,往外散布消息,這些可都不是什麼省心的事。陳雲微管家還是很有一套的,周家的下人嘴嚴,府裡鬨出什麼事,外人都難得窺見一二,謝元意隻好自己去往外傳。
她師傅曾經告訴過她,對待惡人最好的方法便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雖然謝元意自己並不太在乎名聲這樣東西,可是謝小姐在乎,數不清的莫須有的罵名,一日日的加重了她求死的決心。
同樣,周家人也在乎名聲,生意場上的對手如餓狼般盯著他們,隻待周府倒下,自己來分一杯羹。周家除了大小姐周錦書,其他人都還未定親,自然還要顧及在外的形象,靠姻親關係讓家族更上一層樓。
沒有人不想要吉利,沒有人願意和鬼宅打交道。
陳雲微為此忙得焦頭爛額,她再有本事也堵不住千張萬張嘴,周家有鬼的消息早已像長了腿一般,傳遍了整個瑤光城。
是以現在根本沒有人能管到浣玉齋,生怕沾了晦氣,一不小心就被惡鬼吞食。
前些日子謝元意都是晚上出去辦事,白日應付桃容,如今桃容還在修養當中,謝元意不必理會,一覺睡到了晌午,身體的疲憊散去,隻是苦了肚腹,已經開始咕咕作響。
院裡的下人跑的跑散的散,謝元意連口熱乎的飯都沒吃上,她打算自己去廚房看看。
彆的不說,周府的夥食還是很好的。
待吃飽喝足,再想掙錢的事,左右她在周家還要待好長一段日子,謝元意非常樂於折磨這群人。
日頭正好,灼熱的太陽曬得謝元意連眼睛都睜不開,瑤光城的夏日格外濕熱,走不了幾步便出了一身的汗,衣物貼在身上,黏膩異常,謝元意難受的緊。
周府有一片極為澄澈的湖泊,裡麵栽種了許多荷花,眼下正是盛開的季節,荷花開成粉綠幾團,蕩漾一片,煞是好看。
謝元意從旁經過,刮了陣小風,身上的躁意散了幾分,她不免放慢了腳下的步子。
忽然,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枚青梅,直直向著謝元意的頭砸去,她側身閃了下,那青梅砸在一旁的的假山上又彈回來,在地上滾了幾滾,停在謝元意腳邊。
“呀,今日準頭不好,沒有砸中表姐呢。”
女子清甜的的聲音在炎炎夏日裡十分動聽,隻是說出來的話,叫謝元意覺得刺耳。
她循著聲源,繞過遮擋的假山,看見荷花深處有一座八角亭,裡麵有三個女子。
為首的那位手裡掂量著兩顆青梅,應該就是剛才砸她的人,她眉眼狹長,十分豔麗,嘴角噙著的笑容,似是張揚,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冷漠,是個美人,但卻儘顯刻薄。
謝元意腦海裡第一時間出現了她的名字,周錦瑤。
周家的四小姐,周子京的雙胞胎妹妹。
“四姐姐真是的,離得也不遠,怎麼就砸不中呢,白白浪費了這青梅,往日表姐可不會躲的,今日倒是靈活,不知是跟誰學的。”
相較之下,這一位嬌蠻更甚,稚嫩有餘。
周家的七小姐周錦宵,她今年才十四歲,是周家最小的孩子,為陳雲微所出,她最喜歡的就是跟著她同母姐姐為非作歹。
那位當然也在,相較於一眼就能看透的兩人,周錦書要更為沉著,她托著腮,眼睛比往日光亮許多,隻是看不出來有什麼感情,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將謝元意從頭看到腳,審視的目光不帶絲毫遮掩。
謝元意私心裡管她們叫作惡三人組。
如果說陳雲微是以敗壞謝小姐名聲,暗中戳刀子為樂趣,這作惡三人組就是把身體力行的欺負謝小姐當作消遣。
周錦瑤曾經在寒冬臘月把謝小姐推進了湖裡,跑到陳雲微那裡冤枉謝小姐偷了她的發釵,讓她在酷暑天被罰跪兩個時辰,中暑暈了過去,自此身體狀況愈發不好。
周錦宵更為惡趣味一點,她找人抓了蛇放在謝小姐的床上,使她驚嚇過度,很多個夜晚都難以入眠。最惡劣的是,她拿刀劃破了謝小姐的裙子,在一次宴會上,讓謝小姐當眾出醜,曾經的官家千金淪落到那種地步,被所有人嘲笑,那是謝小姐第一次萌生自儘的念頭。
說實在的,謝元意不懂,她們為什麼對謝小姐百般折磨,就算不是親姐妹,對陌生人也犯不上如此。
她隱隱能感覺到,她們是以周錦書為首的。
周錦書從來不會在她們欺負謝小姐的時候開口說話,她永遠都是帶著冷漠的笑容看戲,作壁上觀,將謝小姐所有的狼狽儘收眼底,感受著她的憤怒、無助、絕望,似乎那些情緒會讓她覺得異常喜悅,所以最後離去時,她的笑容變得很真誠。
隻是今日,她有些不一樣了。
謝元意看見她起身,慢慢向自己走來。
周錦書無疑是美麗的,作為周昀和陳雲微的第一個孩子,她完全繼承了兩人相貌的長處,自小受儘寵愛,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府裡下人盛傳一句話,在周家得罪誰都可以,但是不能得罪大小姐。
在周昀心目中,周錦書在有些時候甚至可以壓過周子京,對於一個愛子如命的人來說,也是有些荒誕的難得。
謝元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很平靜地與周錦書對視,這具身體的表妹,此時看起來像是患了失心瘋。
周錦書的眼神是空洞的,她說:“表姐,聽說,你的身體裡住了一隻鬼,你能讓我看看它嗎?”
她並非是玩笑話,而是極為真摯的,略帶懇求的在問謝元意。
謝元意忍不住皺了皺眉。
瘋子。
她現在癲狂的模樣,與瘋子無異。
後麵的周錦宵張大了嘴巴,她知曉她姐姐與旁人是不太一樣的,但是今日有些過分奇怪了。
周錦瑤忍不住腹誹:這瘋女人又想做什麼?
周錦書兀自開口:“他們都說,這隻鬼要靠吸食惡人精血才能存活,那它怎麼不來找我呢?我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鬼魂呢。”到後麵,她已經開始喃喃自語,像極了一個懵懂的小孩子。
謝元意覺得有些惡心,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頭一次見上趕著的,她素來是個好說話的人,她想要,滿足一下也無妨。
——
周子京早起時,見謝珩站在庭院裡,青衫落拓,十分風雅,他心中暗歎世家子弟果真不凡,又覺自己能結識這樣的人物,實在是福運難擋。
他去襄州遊曆不過是哄家裡人的話,他在襄州有個相好,兩人勾搭上已有好幾年,隻是相好的身份實在難以說出口,若非她是豪紳小妾,周子京定是要把她帶回家的。
周子京此次去看她,兩人自是要行那顛鸞倒鳳之事,在二人落塌的客棧裡,周子京初見謝珩,他們十分談得來,把酒言歡好不痛快,又聽說謝珩想要看看瑤光山水,周子京毫不猶豫就把他帶回了家。
也是在路途中,周子京才知曉謝珩乃是當朝首輔謝岐的親侄兒。瑤光不過是個縣城,周子京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個七品的知縣,統領六部,上承天子的首輔,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遙遠太龐大了。
周子京簡直無法用言語來描述自己的心情,他也知曉自己是個無用之人,父親雖對他寄予厚望,他卻總是不爭氣,家中嫡母姊妹也看不上他,將謝珩帶回家,無疑是能夠揚眉吐氣,他甚至覺得,攀上這高枝,周家日後一定能在他手上光耀無比。
周子京看謝珩就如同看救命恩人一般,灼熱的厲害。
謝珩被這樣的目光注視,很難不轉身看,他莞爾道:“子京兄起了,昨夜睡的可好?”
“還不錯,謝兄如何?”
“我素來少眠,已經習慣。”
二人又聊了幾句,周子京想要好好招待謝珩,於是就提出要帶他在府裡看看,“家父喜愛詩詞,為人也頗為風雅,府中陳設倒也有些奇趣,子京兄不若隨我去看看?”
謝珩微微點頭,道:“樂意至極。”
周子京住的荷風苑離那片湖泊很近,出去走不了多遠,就能看見隨風搖曳的荷花,以及又開始作妖的女人們。
他現在真是覺得,女人是這天底下最煩的存在,尤其是謝元意,以前還算得上乖順,這兩日是真的鬼上身啦?
他想走,謝珩卻不願意。
“子京兄,我們去瞧瞧吧,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的上忙的地方。”
周子京:……
這話他昨日才說過,這位謝兄,當真是愛看熱鬨。
等走近了一些,他們聽見謝元意對周錦書說的話。
謝元意閉了閉眼,似乎在和什麼東西通靈,她說:“你想要見它也可以,但是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周錦書:“你問。”
“你為何要一直折磨我?”
謝元意原本以為,這個問題周錦書會想一會兒,會有些為難,或者認真思考才給出答案。
可是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臉上帶著一種殘忍的天真,她說:“因為覺得日子很無趣,而折磨你很有意思。”
謝元意的心猛地墜了下,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站不住了,踉蹌一下,退了半步,鋪天蓋地的絕望感席卷了全身,那是謝小姐的身體被迫做出的反應,她很哀傷,比活著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哀傷。
她寧可相信,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才會被人厭惡,被人日複一日的欺淩。
謝元意的嘴唇莫名乾澀,她有些懷疑的問道:“隻是因為無趣?”
“嗯,就這樣。”周錦書絲毫不覺得,她有什麼錯。
事實本就如此,她生下來就是在牢籠裡了,被三從四德規訓,被賢良淑德捆綁,她不能像周子京那樣時常出府,即使愚笨也能得到世人的寬恕,她像是被人吊著的提線木偶,學女工,學管家,學琴棋書畫,每一日都活得一模一樣。
母親跟她說,成婚了會好一些,有什麼區彆呢?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到一個牢籠,她依然不能拋頭露麵,依然要按照世人心照不宣的,以一個賢妻良母的身份活下去,否則就要被抨擊,被指責不守婦道。
這樣的日子,太無趣了,所以謝元意出現時,周錦書是興奮的。
她發現自己竟然會因為畏懼而變得有波瀾,她看見謝元意淒慘的模樣,心中會生出快感。
她需要這樣的刺激,所以她就按著自己的心意做下去了。
這樣,她才覺得自己活得有些人氣兒,覺得自己是個人。
可是,謝小姐也是個人。
謝元意很久都沒有說話,周錦書忍不住催促:“我回答了你的問題,我可以見它了嗎?”
謝元意終於抬起了眉眼,臉上綻開了一抹燦爛的笑容,既詭異,又明媚。
如果桃容在這裡,她一定會發現,此時的謝元意,出現了發瘋前的症狀。
荷花湖邊的一眾人隻見謝元意閉上了雙眼,兩隻手交疊放在了心口的位置,嘴唇上下翕動,好似在念著什麼咒語,一陣狂風刮倒,湖中荷花震蕩,謝元意鬢邊的碎發全被揚起,遮擋住臉頰,淩亂的搖擺。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睜開了眼睛。
下一刻,她伸手扇了周錦書一巴掌,力道很重,那瞬間周錦書感覺疼痛竄到了全身,她被帶著跌倒在一旁,險些就要到湖裡去。
八角亭內的周錦宵忍不住大叫了一聲:“謝元意你做什麼!”
謝元意是笑著的,隻是身上已有了鬼魅的感覺,她走到周錦書身旁,一把將她提起,掐著她的脖頸,看她不停地掙紮,臉色變得漲紅,一點點靠近死亡。
“你不是想要見我嗎?”
“你知道我喜歡吸食惡人精血吧?”
“想見我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今日,你可千萬要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