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1 / 1)

亂葬崗。

明希拖著疲憊的身子,腳下的泥土鬆軟潮濕,沾滿了她的裙角。但她仍舊不知疲倦一般到處尋找著,這是她來到京城的第一日,便直奔這處荒郊。

四月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浸透了她的衣衫。她已記不清自己走了多久,隻是一具一具地翻看那些新下葬的屍首。每掀開一張草席,手都在忍不住地顫抖。她害怕看見那張熟悉的麵容,卻又渴盼能找到他的蹤跡。

"吳希澈......"她的聲音嘶啞,帶著幾分哽咽。這幾日的奔波,讓她形容枯槁。她的手指被荊棘劃破,臉上沾滿了泥水,卻渾然不覺。

一旦停下來,便隻記得那日在祭壇上,他身中數箭,被人拖走時的情景。那一幕如同夢魘,日日夜夜縈繞在她的心頭。她不信他真的就這樣離開了,不信他竟會拋下她獨自遠去。他明明答應要和她一起尋找活下去的意義,明明說要陪她看遍人間。

雨勢漸大,豆大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混著淚水流下來。她踉蹌著往前走,忽地被什麼絆了一下,跌倒在泥濘中。抬頭望去,卻見一具屍首露出草席,青白的麵容上還帶著死前的恐懼。

明希愣在原地,忽地想起他在信中說的那些話。他說他來自一個遙遠的世界,說他本不該存在於此。這般想著,她忽然害怕起來。若是他當真如信中所說,會不會就這樣消失不見,連一具屍首都尋不到?

"不會的......"她喃喃自語,聲音裡帶著幾分堅定,仿佛如同自己說服自己一般,"若當真要走,為何又要給我那麼多承諾?為何又要讓我習慣了你的存在?"

她強撐著爬起來,繼續在亂葬崗中搜尋。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卻執拗地一具一具翻看。有的屍首已經腐爛,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她卻置若罔聞。她隻想找到他,哪怕隻是一具冰冷的軀殼。

日頭漸漸西斜,雨勢卻不見小。明希渾身濕透,卻依舊在亂葬崗上遊蕩。她的腳步虛浮,神情恍惚,卻始終不肯離去。她記得他說過,這世間每一條生命都值得尊重。可如今,他的生命又在何處?

"你說要陪我找尋活下去的意義......"她的聲音低若遊絲,仰起頭來,任由雨水拍打在臉上,"可若是沒有你,這人間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她蹣跚著往前走,忽地看見一塊新立的墓碑。那碑上刻著一個陌生的名字,下葬的日期卻與他失蹤的時日相近。她顧不得許多,連忙跪下來扒開新土。她的指甲早已斷裂,滲出血來,卻渾然不覺。

泥土翻開,露出一具屍首。明希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開草席。入目卻是一張陌生的麵容,與她朝思暮想的人截然不同。她怔怔地望著這張臉,忽地失聲痛哭。

為何上天要這般作弄?若是能找到他的屍首,她也好替他收斂,也好放下一切奢望。可如今,連最後一麵都不得見,叫她如何甘心?

夜色漸深,亂葬崗上愈發陰森。一陣冷風吹過,帶著幾分刺骨的寒意。明希渾身發抖,卻依舊跪在泥濘中不願離去。她的目光呆滯,仿佛丟了魂一般。

忽地,一道閃電劃過長空,照亮了整片荒地。那一瞬間,她似乎看見遠處有個白衣的身影。她猛地站起來,不顧一切地朝那個方向跑去。可待她跑到跟前,卻發現隻是一截枯樹。

她靠著樹乾緩緩坐下,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瘋子,還不夠嗎?還想要什麼嗎?她問自己,如果他重新站在自己麵前呢?她會想要乾什麼?想要和他一起,一起……一起實現那些夢想。

她忽然想起成婚那日,在房頂上,他與她說起理想。那時的他眼中閃著光,說要為這世間留下些痕跡。她當時還笑他不切實際,說他不過是個七品小官,如何能改變什麼?

可如今細想,他雖已離去,卻在南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那些被他救下的百姓,那些被他揭露的真相,都將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中。他用生命點燃了一把火,照亮了無數人的希望。

想到這裡,明希忽然覺得心頭一熱。她想起信中他說的那些話,說他來自一個沒有奴隸、沒有壓迫的世界。她以前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如今卻忽然懂了。他是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哪怕隻能做出一點點改變。

"你說得對......"她輕聲說道,"這世間每一條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一個人都該活得體麵。"她擦去眼淚,目光漸漸堅定起來。她忽然明白,若是就這樣被悲傷壓垮,豈不是辜負了他的期望?況且,她才不和他一樣膽小,遇到困難就大義淩然地犧牲自己,不過是不敢麵對罷了!她楊明希,絕對不會放棄!他留下的爛攤子,她也要替他收拾好,讓他看到,真正的勇敢,並不是隻有玉石俱焚,也可以是靜靜等待,總會有一天,她有機會扳倒曾經不可能撼動的力量。

雨勢漸小,天邊泛起一絲微光。明希站起身來,拍去身上的泥土,她用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大不了就是一切重頭,她楊明希已經死過一次了,還會害怕第二次嗎?

他用生命換來的火種,不該就這樣熄滅。既然他已經離去,那便由她來替他完成未竟的事業。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她喃喃自語。她要找到太子,要讓那些作惡的人付出代價。她要把南屏的真相公布於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吳希澈,這世間還有人敢為正義發聲。

她要讓世界記住他的聲音,也記住她的聲音,讓他的犧牲不被浪費,也讓作惡的人得到懲罰!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亂葬崗,心中悄悄說了一聲:“再見”。她知道,從今往後,她不能再執著於尋找他的蹤跡,她要學著放下,學著堅強,學著去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事。

她轉身離去,步伐因為疲憊有些拖遝,她的眼中蓄滿淚水,可是她努力昂起頭,不讓眼淚落下來,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我絕不回頭。她知道,這條路不會輕鬆,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為了他,為了那些還活著的人,她都要堅持下去。

*

天色方明,明希便尋到了東宮。她知道此時貿然求見必定不妥,卻也顧不得那許多。她在宮門外跪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才得以麵見太子。

殿中燭火搖曳,映得她的影子在地上忽長忽短。她緩緩抬起頭,對上太子沉靜的目光。那是一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卻又帶著幾分難得的溫和。她知道,吳希澈生前曾說過,這位太子與旁人不同,是個真正心係天下的人。

"民女鬥膽,請太子為南屏做主。"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太子看了她許久,緩緩開口道:"你是吳希澈的妻子?"

這一聲問話令她心頭一顫。她強忍著淚意,輕聲應道:"是。"

"他的事,我已知曉。"太子歎了口氣,"可如今時機未到,你且回去等著。"

明希卻不肯輕易罷休。她抬起頭,目光灼灼:"民女願代替夫君,為太子效力。我知曉南屏的一切,更清楚那些貪官汙吏的罪行。隻要太子給我一個機會,我定能......"

"你當真想替他完成心願?"太子打斷她的話,目光中帶著試探。

明希毫不猶豫地點頭:"我願以性命擔保。"

太子卻笑了:"你夫君也是這般說的。可你可知道,他為何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明希怔住了。她當然知道,正是因為他太過急切,才會惹來殺身之禍。少女仰起頭,唇邊牽出一絲無所謂的笑:"我去尋過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見過他如何為民造福,也見證了他如何飛蛾撲火,所以我更該替他走完這條路,沒有人比我更適合替他走下去,況且……他的犧牲不該白費,我也不會讓他的犧牲白費。"

"你且記住一句話。"太子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世間的事,都要講究一個時機。"

明希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她忽然想起那日楊家宴廳,他們二人第一次並肩同行,吳希澈偶然提到的話:清談誤國,實乾興邦。可實乾不是蠻乾,若想真正改變什麼,便要有十足的耐心。

"太子的意思是......"她小心翼翼地問。

"等。"太子隻說了一個字,卻說得極重,"等一個恰當的時機。你且回去,該來尋你時,自然會有人去。"

明希心中一動。這一個"等"字,便是給了她最大的希望。她知道,太子這是應允了她的請求,隻是時候未到罷了。

她恭敬地行禮告退,走出東宮時,夜色已深。抬頭望去,星辰密布,明月高懸。

"你放心,"她輕聲說道,"我不會心急。我會等,等到時機成熟,等到我們能真正改變些什麼。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的犧牲白費。"

夜風拂過,帶著幾分涼意。明希的腳步緩慢,她知道,有些事值得等待。而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必須讓自己變得更加堅強。他未完成的心願她便替他圓滿,他未走完的路便讓她替他走完,如此,又何嘗不算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