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比金蘭(1 / 1)

細雨斜斜,落在窗欞上發出輕微的響聲。明希站在偏廳的格子窗前,看著外頭朦朧的景致。暴雨之後,南屏的天總是陰沉沉的,像是幾乎要墜下來,讓人心裡憋悶。。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回過頭,見吳希澈正在努力直起身子,連忙快步過去扶他:"你急什麼?好好養傷才是正事。"

他搖搖頭,執意要坐起來:"楊大人馬上就到,我總不能躺著見客。"說著,又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她:"況且有你在,我好得很快。"

明希被他這般直白的目光看得心跳微亂,正要說話,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楊敘道在衙役的引領下大步走進來,見到吳希澈的模樣,不由得歎氣:"你這孩子,性子太急了些。"

吳希澈要起身行禮,卻被明希按住了肩膀。楊敘道擺擺手:"不必多禮。倒是你這傷,還得好生將養才是。"

"二叔。"明希從案後取出一摞賬冊,悄悄看了他一眼,她心裡忍不住還有一些害怕他。"這些是我們近日查到的線索。那些人利用水患控製水路,背後卻另有陰謀。"

她說著,翻開其中一頁:"您瞧這記錄。每次水閘'故障',必定有商船被困。那些商人不是付了'買水錢',就是貨物失竊。可蹊蹺的是,失竊的貨物並未流入市麵,反倒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楊敘道接過賬冊仔細查看,眉頭漸漸皺起。吳希澈輕聲道:"更奇怪的是,每次貨物失竊,必定有女子失蹤。那些姑娘多是外鄉人,來南屏做工或是賣藝,卻在某一日忽然不見了蹤影。"

"當真如此?"楊敘道問。

明希點頭:"不僅如此。我們作坊裡的扶月,便是當年被人騙來的。她說那些人販子專挑外鄉女子下手,尤其喜歡南詔來的姑娘。因為南詔女子生得秀美,又善歌舞,最受北方權貴青睞。"

正說著,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扶月匆匆走進來,手裡捏著一塊布料:"夫人,您快看。這是我在茶館後院的密道裡找到的。"

那是一塊繡著暗紋的布料,明希接在手中細看,卻見吳希澈神色一變:"這暗紋......我在水閘那裡也見過。"

扶月點頭:"是南詔的記號。這些記號每個部落都不同,是用來分辨身份的。"她指著其中一處暗紋,"這是南詔西部黃岐部的標記,專門用來標記貨物。"

楊敘道神色凝重:"如此說來,這夥人竟與南詔的勢力有勾結?"

"不止於此。"吳希澈忽然開口,"楊大人可還記得,前些日子四王府力主修書院一事?他們說是要開啟民智,可偏偏要在水患最嚴重的時候動工。那筆銀子原本是要修河堤的,卻被他們挪作他用。"

明希接過話來:"如今看來,這修書院不過是個幌子。他們借此把銀子截留下來,暗中資助這些不法之徒。這些人打著做生意的名義,實則在暗中販賣人口。不僅如此......"

她頓了頓,看向楊敘道:"他們把持水路,讓南屏的百姓無法做生意。那些手藝人沒了生計,年輕姑娘們不得不出來討生活。他們趁機誘騙這些姑娘,說是帶她們去京城做工,實則......"

話未說完,楊敘道已經重重一拍案幾:"好個狼子野心!竟敢乾出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他站起身來,在廳中踱步,"隻是此事牽連甚廣,如今雖有了些眉目,卻仍不能動手。"

吳希澈點頭:"正是。那些人勢力龐大,若貿然出手,隻怕會打草驚蛇。更何況......"他看向明希,眼中滿是擔憂,"作坊裡的姐妹們,怕是會有危險。"

明希卻是神色堅定:"我早有計較。"她從袖中取出一份圖紙,"二叔請看,這是我新設計的一批首飾。每一件都暗藏玄機,若是有人動了心思,必定會留下痕跡。"

楊敘道抬起頭,打量了她片刻。他的眼睛蒼老卻藏鋒,這一眼,有驚訝,有懷疑,更多的是費解,似乎從未認識過她。

他沉吟片刻道:"此計倒是可行。隻是這些人狡猾得很,若要引他們上鉤,還需更添幾分誘餌才是。"

"我已經想到了。"明希抬頭,似乎安定一般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那日在水閘附近,我們不是發現了南詔的暗記麼?他們常在這裡碰頭,不如讓扶月假扮南詔商人,說是要收購一批玉器。"

吳希澈原本靠在軟榻上坐著,聽她這麼說,臉色一閃:"不行,太危險了。"

明希轉頭看他,見他臉色發白,想必是牽動了傷口。她走到他身邊,輕輕按住他的肩膀:"你且安心養傷。這計策雖險,卻也是無可奈何。若不儘快查明真相,隻怕還會有更多無辜的姑娘遭殃。"

吳希澈望著她的眼睛,許久才道:"那也該由我來......"

"你這傷還沒好。"她打斷他的話,語氣卻溫柔,"況且這事,非得是個女子才能周旋。"

楊敘道聽他二人說話,不由莞爾。這小兩口倒是情深意重,說起正事來卻又不失分寸。當下道:"明雪說得是。你且將養身子,這事便交給她們去辦。"

正說著,扶月匆匆進來:"夫人,我剛才去河邊打探,聽說這幾日會有一批北地的商人來收貨。那些人專做玉器生意,出手極為闊綽。"

明希眼前一亮:"這倒是個機會。你且過來,我有事交代你。"她說著,又看向吳希澈,"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擔心。"

吳希澈見她神色堅定,知道勸不動她,隻得歎氣:"那你也要答應我,若有異樣,立刻便退。"

明希點頭。她心中卻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將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早已將作坊裡的姐妹們當做至親。如今見她們深陷險境,如何能坐視不管?

楊敘道見她心意已決,便道:"既如此,不如這樣。我明日便召集南屏的商戶,就說是要議事。你們便趁機放出消息,說是有一批上好的玉器要出手。"

"隻是這消息要如何放出去才不會惹人生疑?"吳希澈問道。

明希笑道:"這個簡單。玉蘭不是常在權貴府上走動麼?便讓她在席間露個口風。至於那些商人,我自有安排。"她看向扶月,"你且去將那些特製的首飾取來。"

不多時,扶月便捧著一個錦盒回來。明希打開盒子,取出一支玉簪。那簪子以南屏軟玉雕琢,簪頭是一朵盛開的蓮花。她將簪子舉到燈下,隻見蓮瓣層層疊疊,晶瑩剔透。

"這支簪子暗藏機關。"她輕聲道,"若是有人想要仔細查看,必定會留下痕跡。到時候便能循著這些痕跡找上門去。"

楊敘道點頭:"妙計。隻是那些人若起了疑心......"

"不妨事。"明希胸有成竹,"我已經讓孫老在玉料上做了手腳。任憑他們如何查看,也瞧不出端倪。"她說著,又從盒中取出一件件首飾,"這些都是按照南詔的風格設計的。既要顯得精致,又不能太過。否則反倒惹人生疑。"

吳希澈在一旁聽著,不由得看得入神。她的樣子就這樣倒映在他眼裡,一顰一笑生動可愛,曾經的嬌小姐卻成了今日的大將軍,一兵一卒俱要聽她指示,他不由地笑了笑,女子又如何?他的夫人足智多謀,聰睿勇敢,他應當驕傲才是。

"你在看什麼?"明希忽然回頭,正對上他溫柔的目光。

吳希澈笑道:"我在想,你當真是變了許多。"

她撇撇嘴:"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自然是誇你。"他認真道,"你從前雖是大家閨秀,卻不曾體會過這人世間的冷暖。如今能為旁人著想,當真難得。"

明希被他這般直白的誇讚弄得臉上發燙,連忙轉移話題:"你且好生養傷。待查明真相,我便給你熬碗補湯。"

楊敘道見他們說話,不覺莞爾。想當初在楊府時,誰能料到這二人會有今日?當下咳嗽一聲道:"時候不早了,你們且早些休息。明日還要布置這連環計呢。"

*

夜色已深,作坊裡卻仍亮著燈。明希正在細細檢查那些特製的首飾,忽聽得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夫人!"玉蘭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不好了,小桃在茶館被人認出來了!"

明希騰地站起身:"怎麼回事?"

"那些人原本在大堂喝酒,不知怎的就認出了小桃。說她是從前逃走的'貨物',非要將她帶走。幸虧茶館裡人多,她才趁亂跑了出來。"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喧嘩。荷兒渾身濕透地衝進來:"夫人,我方才送貨時遇到埋伏。若不是玉蘭及時發現,隻怕......"

明希心頭一緊。這些日子,她們處處小心,卻還是被人盯上了。更讓她擔心的是,扶月已經一整日沒有消息了。

"扶月呢?"她問。

"我方才見她在街上被人跟蹤,連忙讓她先躲到知縣府去了。"玉蘭低聲道,"那些人的手段越來越狠毒了。"

明希沉吟片刻,忽道:"你們且將那批首飾收好。我去趟書房。"

“夫人!”小桃叫住她。

明希回頭,剛才一心惦記著事情,也沒好好瞧她們,隻見她們一個個形容狼狽,眼眶發紅。

“夫人,您彆灰心,我們不會放棄的,我們被拐來這麼多年,雖說想回去,但說到底,若是真有回去的那天,家裡阿爹阿娘怕是都認不出自己了......我們漂泊了這麼久,作坊雖然小,卻實打實給了我們一個家。”小桃的鼻子微微抖動,淚水成串的流下來。

香蘭、小荷也圍過來,三個人彼此對視一眼,不由分說地跪下來。

明希這輩子被不少人跪過,卻從未像此刻一般難受,原來隻覺得跪便是跪了,如今一股愧疚卻細細密密地蔓延上心頭,方才知覺,原來這膝蓋下,藏著這麼多尊嚴、情誼、信仰。她愣了片刻,腦子裡反複放映她們的畫麵,扶月貼心,總是惦記她畏寒,她忙的時候,便追著她給她披衣服,也因著這份貼心,時常照顧其他姐妹。而小荷小桃愛鬨,若是得閒,便你追我趕,像個孩子似得打鬨,院子裡都是她兩的笑聲。香蘭呢,一邊刺她們幾句不成規矩,卻又總是站在一旁看著她們玩鬨,有時明希也會從她身上看到幾分自己的影子。她有一次見香蘭就這麼在柱子上靠著,便問她:“在想你夫君?”她卻回頭笑笑:“以前想,現在在這裡安定下來,靠自己一雙手樂得自在,還想他作甚?”

她顫抖地走過去,扶起小桃,小桃卻倔得很,不肯起來,就這麼沉甸甸地墜著她,也墜著她的心:“扶月和我一起來的,我便是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小荷的朋友也被狗賊害死了,這也是不共戴天的仇!香蘭姐姐此生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夫人,我們不會放棄的,您再堅持堅持......”

明希的心重重地被擊中,她隻覺得千言萬緒縈繞在心頭,卻不知如何是好。她把身上的披風解下來,妥帖地披在小荷身上:“我不會放棄的,好小荷,去換身衣服吧。”

*

吳希澈正在翻看賬冊,見她進來,連忙起身。他傷勢雖好了些,行動間仍顯生澀。明希見狀,不由得心疼:"你且坐著。"

"出什麼事了?"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不安。

明希將方才的事說了,又道:"我們還是太過馬虎了,一味想著揪出他們的把柄,卻忘了防著他們的暗算......"

吳希澈神色凝重:"那便暫時收手吧。等我傷好了......"

"不,來不及了。"明希打斷他的話,"那些人既然敢明目張膽地對付我們,必定是有恃無恐。若不儘快查明真相,隻怕姐妹們都有危險。"

她說著,走到窗外,良久,緩緩道:"倒不如我親自做個誘餌。"

"不行!"吳希澈猛地站起來,牽動傷口,不由得悶哼一聲。

明希連忙扶住他:"你且冷靜些。"

"這太危險了。"他一字一句道,"那些人什麼事都乾得出來。你若有個閃失......"說到這裡,聲音已經有些發顫。

明希卻笑了。月光從窗子裡漏進來,稀稀疏疏灑在臉上。她抬眸看他,半是安慰,半是懇求:"你信我。"

吳希澈望著她的眼睛,秋水般深沉靜謐,他突然想起新婚之日他們在屋頂上喝酒,他壯著膽子訴說宏圖大誌,希望能激發她一點生的意誌,那時也是這般,一雙沉甸甸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早該想到今日的。

良久,才輕輕歎了口氣:"要不是這傷......"

"你養傷要緊。"明希柔聲道,"我自有分寸。"她頓了頓,又道,"你不是說過,人生貴在問心無愧麼?她們信我護我,為我出生入死,我見了她們,才知道原來女子間的情誼,並不隻是我和明雪那般,誰非要勝過誰一籌。女子間也可以互相珍惜,互相愛重,她們對我這般,我豈能眼睜睜看著她們陷入險境?"

吳希澈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何嘗不知她說得對?這案子背後牽連甚廣,連四王府都插手其中。可如今眼看著心愛之人要去涉險,他又如何能安心?

"你且放心。"明希似是看出他的憂慮,"我已經讓人通知楊大人了。他說會暗中派人保護。而且......"她指著桌上的賬冊,"這些日子的調查也不是白費。我發現那些失蹤的玉器,竟然都是往同一個方向運去的。"

吳希澈定睛看去,隻見賬冊上密密麻麻記著貨物的去向。仔細核對之下,果然發現一個奇怪的規律。

"你且看這些記錄。"明希指著其中幾條,"每次貨物失竊,必定會在三日後出現在北邊的集市上。而那些失蹤的姑娘,也都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她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這是楊大人方才派人送來的。說是查到四王府中,有人暗中支持這個販賣人口的團夥。"

吳希澈沉吟片刻:"若真是如此,這案子隻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複雜。"

"正是因為複雜,才更要儘快查個水落石出。"明希堅定道。她望向窗外陰沉的天色,"再拖下去,隻怕還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