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投下斑駁的影子。明希與吳希澈走在回去的路上,都有些心事重重。這已是他們走訪的第五家玉匠,卻處處碰壁。那些匠人要麼閉門不見,要麼含糊其辭,雖然手藝都極好,卻都不敢輕易露麵。
"你說得對。"明希忽然開口,"這南屏的水,當真深得很。"
吳希澈看她微蹙的眉頭,輕聲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那位老匠人說的話。"明希停下腳步,"南詔的織錦,南屏的軟玉,原該是絕配。可如今......"
話未說完,忽聽得前方傳來一陣喧嘩。二人循聲望去,隻見一群人圍在茶館門口。隱約能聽見有女子在哭泣,還夾雜著男人的怒罵聲。
扶月正巧從另一條巷子出來,見了他們連忙行禮:"夫人,大人。"
"這是怎麼了?"明希問道。
扶月壓低聲音:"是茶館裡的一個姑娘。聽說是不願意'接客',被打了。"
明希心中一動:"你怎會曉得?是南詔來的姑娘?"
"正是。"扶月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我之前在這個茶館便留意過她,這些姑娘,大多都是從南邊來的。說是來賣藝,其實......"
明希心中暗暗有了計較,扶月終究是個小姑娘,辦事妥帖,但心腸卻是柔軟,想來記掛這個姑娘很久了。
她話未說完,人群中又傳來一聲驚呼。隻見一個年輕姑娘被人推搡著往外走,臉上還帶著淚痕。
"你們這些賤婢!"一個橫眉冷目的漢子罵道,"既然來了這裡,就該守這裡的規矩!"
那姑娘卻倔強地咬著唇,一聲不吭。明希見她生得清秀,眉眼間帶著幾分倔強,倒是與扶月有幾分相似。
扶月見狀,悄悄道:"這是小桃,前些日子才來的。她會唱南詔的歌謠,本該是個賣藝的好苗子,可那些人......"
她話未說完,就見明希大步上前。吳希澈想要攔她,卻見她回頭衝他一笑:"你且看著。"
這一笑帶著幾分狡黠,倒讓他想起她往日在楊府時的模樣。隻見她撥開人群,走到那漢子麵前:"這位掌櫃的,不知這位姑娘犯了什麼錯?"
那漢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見她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語氣倒是和善了幾分:"這位公子有所不知。這丫頭是我們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如今卻不肯接客......"
"哦?"明希挑眉,"我倒是聽說,這是個賣藝的茶館?"
那漢子臉色一變:"這......"
"我看這姑娘生得清秀,想來是個有本事的。"明希不緊不慢地說,"不如這樣,我出錢買下她如何?"
眾人一愣。那漢子目光閃爍,似是在衡量得失。片刻後,他堆起笑容:"這......"
"價錢好說。"明希取出一錠銀子,在手中把玩,目光炯炯,"隻是我這人性子古怪,若是買了人,便要給她自由身。不知掌櫃的可願意?"
那漢子見了銀子,眼中頓時露出貪婪之色。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也罷,看在公子的麵子上......"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那姑娘一路跟著他們,直到走出茶館,才怯生生地開口:"多謝公子......"
"不必謝我。"明希擺擺手,“你和扶月都是從南詔被拐來的?”
小桃怯怯點頭,卻突然一咬牙,跪了下來:“多謝二位公子救我一命,我命卑賤,但卻也不願在這茶館日日被人當玩物賞玩,若是公子不嫌棄,求您留下我,我當牛做馬都願意。”
吳希澈眼光微閃,轉而看向明希,直到看見她嘴邊輕輕勾起,朗聲道:“不必當牛做馬,你也是苦命人,往後便跟著我們罷。”
明希看向扶月,隻見她眼眶微紅,嘴唇也輕輕抖動。想來二人怕是舊識,這丫頭不願意給自己添麻煩,便一直不敢說。饒是明希從前冷漠,也不由得有些動容,心頭暖暖的。
她佯裝生氣,對扶月道:“我是你主子,主仆一心,有什麼不能說的,以後再這樣,我可要罰你。”
扶月哪裡不知道她的好意,連忙感激道:“多謝夫人!大人夫人的恩情,我們永世難忘!”
"不必擔心,你且跟著扶月去吧,剩下的自有她幫你料理。"吳希澈笑道。
扶月會意,連忙上前扶住小桃。兩個南詔姑娘低聲說著鄉音,漸漸走遠了。
"何大俠,真是好生仗義。"吳希澈笑道。
明希卻沒有說話。她望著兩個姑娘的背影,忽然有了主意:"這南屏怎會有這麼多南詔的姑娘呢?不過,你說,若是開個作坊,讓這些姑娘都有個安身之所,如何?"
吳希澈看著她的側臉,隻見她眼中閃著光彩。這樣的神情,他再熟悉不過。每當她想到什麼好主意,總是這般模樣。
"你有什麼打算?"他笑問。
"你方才也聽見了,這些姑娘大多都是從南邊來的。"明希轉過身來,"既然南屏的軟玉最適合配南詔的織錦,何不讓她們來做這些首飾?"
話音未落,就聽見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這位公子說得對。"
二人回頭,隻見一個身形瘦小的姑娘站在不遠處。她身上的衣裳雖然破舊,卻洗得乾淨,手裡還抱著一個包袱。她聲音膽怯,但眼神卻直直看過來,顯然是有些膽識的。
"你是......"
"奴婢是荷兒。剛剛二位公子的義舉奴婢都看到了。"那姑娘福了福身,"是從北邊來的繡娘。隻是......"她咬了咬唇,"隻是因為幫一個姐妹逃跑,欠下了債,如今......"
明希看她說話時緊緊抱著包袱,便問:"包袱裡是什麼?"
荷兒這才打開包袱,露出裡麵的繡品。那些繡品做工精細,尤其是一條繡著鳳凰的腰帶,更是巧奪天工。
"好繡功。"明希讚道。
"這是奴婢跟一位南詔姑娘學的。"荷兒說著,眼圈就紅了,"她說,南詔的繡娘最會用這些亮絲,可惜......"
她說不下去了。明希看著她的模樣,便明白那位姑娘多半也是被拐賣的,說不定,在這附近被拐賣的姑娘還不少。她轉頭看向吳希澈,卻見他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思。
"彆擔心,你欠了多少銀子?"吳希澈問。
荷兒一愣:"這......"
"你若是願意,便跟我們走吧。"明希說,"我們正要開個作坊,專做首飾。以你的手藝,定能幫上大忙。"
話音未落,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原來當真要開作坊?我可要占個位置。"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巷口。她一瘸一拐地走來,卻挺直了腰板,眉眼間帶著幾分傲氣。
"玉蘭小姐?"荷兒認出了她,"您怎麼......"
"我好歹以前也是富戶家的小姐,"那女子淡淡一笑,"總歸有些見識,區區繡工,難不倒我。"
原來這便是那位因為執意要嫁給寒門書生而被趕出家門的富家小姐,可惜那未婚夫也是讓人咋舌,三年前進京趕考便一去不回,留下妻子獨守空閨。南屏地方小,明希也曾聽說過她,話本子裡的故事竟然在生活中也有,沒想到今日竟然見上了。明希打量她幾眼,見她雖然腿腳不便,舉止間卻帶著幾分大家風範。
"隻是不知玉蘭姑娘可懂得首飾?"明希問道。
玉蘭莞爾一笑:"我雖是個廢人,卻也見過些好東西。從前在家時,最愛擺弄這些首飾。每次府上來了南邊的商人,我都要去挑上一番。"
她又低頭苦笑:“二位公子都是好人,我如今要維持家中生計,若是不嫌棄,便帶上我一起吧。”
吳希澈聽她說得在理,便道:"既如此,我們也算誌同道合,從今往後各人出力,作坊的未來就靠大家了。那便一起去看看院子吧。"
眾人跟著他七拐八繞,來到一處偏僻的宅院。院門斑駁,牆角生著青苔,看著便是許久無人居住的模樣。
"這是......"明希蹙眉。
"我前些日子查案時發現的。"吳希澈說著,推開院門,"這裡五年前也遭過火災,如今倒成了個清淨地界。"
眾人跟著進去。院子不大,卻收拾得還算整齊。想是吳希澈早就命人打掃過。正堂前一塊石板上還刻著"春滿園"三個字,隻是已經模糊不清。
"這地方當真邪門。"忽然聽見外頭有人嚷道,"前頭那家也是遭了火,如今又要在這凶宅裡開店?"
明希循聲望去,隻見幾個街坊正在門外指指點點。她正要說話,卻聽得吳希澈輕笑一聲:"無妨,由他們去說便是。"
孫老這時也來了。他看了看院子,又看看那些姑娘,忽然歎道:"這倒是個安生立命的好去處。"
"孫老說的是。"明希開口,聲音清亮,"我們這些'不吉利'的人,原該住在'不吉利'的地方。以毒攻毒,說不定能乾出一番成就。"
這話一出,眾人先是一怔,隨即都笑了。那幾個姑娘眼眶都有些發紅,卻又都挺直了腰板。她們何曾想過,有朝一日也能有個安身之所?
"規矩倒是要立的。"明希環顧四周,"白日裡做工,晚上大家一起議事。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說,誰也不許瞞著。"
吳希澈在一旁聽著,眼中滿是笑意。這哪裡還是當初那個端著架子的楊家小姐?如今的她,倒真像個有勇有謀的巾幗英雄。
很快,作坊便熱鬨起來。孫老手把手教導姑娘們製玉的技藝,明希則將京城的審美與南屏的特色相結合,設計出一批新式樣。那些姑娘雖然來自五湖四海,性子各異,卻都專心致誌地跟著學。
每到晚上,眾人便圍坐一圈,說說今日的收獲。玉蘭最懂行情,便教大家如何識貨;荷兒繡功了得,便教姐妹們織帶子;小桃能歌善舞,便在傍晚時教些曲子解悶。就連扶月也漸漸開朗起來,常常給姐妹們講南詔的故事。
明希看著她們其樂融融的樣子,心中愈發溫暖。她正出神,忽感覺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回頭一看,是吳希澈。
"在想什麼?"他笑問。
"我在想,"她看著遠處笑鬨的姑娘們,"從前總覺得這些首飾不過是些身外之物。如今才知道,原來它們能帶給人這麼多歡喜。"
吳希澈望著她的側臉,月光勾勒著她長長的睫毛,顯得溫柔而靜謐。他忽然想起初見時的情形,那時的她高高在上,哪裡會想到有朝一日會做這些事?
“怎麼光看著,不和她們聊聊?”
明希低下了頭,輕輕一笑:“從前一個人活在高閣裡,如今下樓來,往外看,倒是發覺原來外麵的小草小花也堅韌蓬勃。她們聊的正正好,我去壞什麼風景?我看著就很好。倒是突然覺得,以前做錯了很多事,愧對了很多人。”
"你變了很多。"他輕聲說。
明希一怔:"是麼?"
"嗯。"他點點頭,又笑道,"不過我倒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你。"
明希低下頭,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快了幾分。這樣的日子,雖然忙碌,卻處處都讓她覺得充實。每當看到姐妹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她便覺得似乎一切都不錯?
夜風拂過,帶來遠處的歌聲。南詔的民謠從姑娘們口中吐出,悠揚婉轉,恍若天籟。這一刻,所有的不安與憂慮都化作了這潮濕的春風,輕輕撫過心間,她抬頭,對上他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笑了笑,各自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