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難境地(1 / 1)

他將手中的圖紙攤開:"你瞧這水閘的設計。"

紙上繪著一處水閘的剖麵圖,吳希澈這些日子測量河道,幾乎將這段水路丈量了個遍。明希湊近了看,隻見那閘門的構造頗為奇特,與尋常的大不相同。

"這是上遊一處最大的水閘,"他指著圖上一處標記,"往年修繕時都說是這裡的閘門容易壞,可我看這構造,分明是刻意為之。"

"刻意為之?"

"你瞧這機關,"他手指沿著圖紙輕輕劃過,"隻要在樞紐處稍作調整,便能自如地控製水量。若是有心人從中作梗......"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二人循聲望去,隻見幾個鄉民匆匆跑來:"大人!上遊水閘又壞了!"

吳希澈聞言,立刻帶人奔去查看。這已是他上任以來第三次查看水閘,每次去都要仔細記錄水位變化。那些衙門裡的人雖說他太過認真,卻也不得不跟著他四處奔波。

明希見他披著蓑衣走在前頭,背影清瘦卻挺拔,心中不由得一暖。她知道他這些日子為查這水患,幾乎是起早貪黑。便是深夜回來,也要伏案研究那些測量數據,直到燭火將儘。

一行人來到上遊,隻見水閘附近聚集了不少百姓。河水滾滾,水位已然漲到了堤岸邊緣。吳希澈仔細查看了水閘構造,又讓人測量了水位,眉頭卻漸漸蹙起。

"大人,這水閘年年都是這般模樣,"一個老者歎道,"每逢趕集前便要斷流,可到了月中,水勢又會猛漲。那些住在低處的人家,一年裡總要被淹上幾回。"

"可那些富戶的宅院倒是安然無恙,"另一個漢子忿忿道,"他們的房子偏生都修在地勢高的地方,水再大也淹不著。"

吳希澈聽著這些話,目光沉沉。他示意衙役們退開,自己卻爬上水閘仔細查看。片刻後,他忽然從閘門的縫隙中掏出一物:"這是何物?"

眾人湊近了看,隻見那是一塊巴掌大的鐵片,上麵隱約刻著些記號。那記號雖已模糊,卻依稀能辨認出是匠人們常用的暗號。

"這......"明希心中一動,"莫非是修建時留下的?"

"不止如此,"吳希澈聲音低沉,"你看這閘門內側。"他指著一處凹痕,"這是水位標記。若是有人事先熟悉這些記號,便能借機控製水量。"

他說著,又喚來幾個衙役,讓他們下到水閘底部查看。不多時,那些人便撈上來幾塊形狀相似的鐵片,上麵都刻著暗記。

"果然如此,"吳希澈眼中精光一閃,"這水患,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操控。他們利用這些記號調整閘門,想要多少水,便放多少水。"

明希看著那些鐵片,又想起賬冊上那些可疑的數目,心中漸漸明白過來:"所以那些維修費用......"

"正是。"他點點頭,"這些年的修繕,怕是都被人動了手腳。不然如何解釋這般巧合?每逢趕集便斷流,一到月中便漲水,偏生那些富戶總能安然無恙。"

話音未落,忽聽得上遊傳來一聲巨響。有人驚呼:"不好!堤岸塌了!"

吳希澈臉色一變,立刻帶人往上遊跑去。明希見他衝在最前頭,心中又急又氣,前幾日才說過他不會水,如今又要去冒險。

明希跟不上他們,獨自走在岸邊,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卻澆不滅心中的疑惑。遠處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響,循聲望去,隻見一群婦人正蹲在淺灘處清洗玉石。

她走近了看,見那些玉石雖是毛料,卻泛著瑩潤的光澤。一位老婦人正拿著石頭仔細地擦洗,見她來了,便熱情地打招呼:"這位小哥是來看玉的?"

明希點點頭,在河邊蹲下。近處看得更真切了,那些玉石雖未經雕琢,卻自有一番韻致。觸手生溫,質地溫潤,比起她在京城見過的玉器,竟是不遑多讓。

"這玉石,可是本地出產的?"她隨口問道。

"正是。"老婦人一邊洗著玉石,一邊說,"我們南屏的軟玉,最是難得。從前每到集市,那些外地的商人都要來收。一年到頭,光是靠著這玉石,便能換不少好東西回來。"

另一個婦人接過話頭:"可不是。從前啊,這河邊有好些手藝人,做得一手好簪釵。那些玉飾品運去西南,能換回上好的絲綢、茶葉。如今......"她歎了口氣,"如今這水路不通,商人們也不來了。"

明希聽得認真,又見那老婦人手裡的玉石上隱約有些劃痕,便問:"這玉石怎麼會有傷痕?"

老婦人臉色一變,支支吾吾道:"這個......"

"阿婆不必害怕。"明希輕聲道,她循循善誘,"我是跟著吳大人來的,吳大人是朝廷命官,是來為各位主持公道的。"

聽到吳希澈的名字,那老婦人稍稍放鬆了些:"這些玉石啊,都是從上遊運下來的。每回運送,總要被人克扣。那些人也不懂得愛惜,隨便往船上一扔,石頭自然就磕碰了。"

"是了。"旁邊一個年輕婦人補充道,"從前我家相公就是做簪釵的手藝人。那手藝,在整個南屏都是數得上的。可這些年,玉料越發難得,價錢也被壓得極低。到後來,連買米的錢都賺不夠,隻好棄了手藝,去外頭討生活。"

明希又問:"那這些玉石,如今是賣給誰?"

"還能賣給誰?"老婦人冷笑一聲,"每到集市,總有些外地商人來收。價錢壓得極低,我們也隻好忍著。若是不賣給他們,這玉石便要爛在手裡。"

正說著,忽聽得遠處有人喊:"快收起來,有人來了!"

婦人們慌忙將玉石收進竹簍,三三兩兩地散去。明希站在原地,望著她們匆忙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自幼愛美,偏偏生了個玲瓏心思,對美的捕捉極其敏銳,若是用南屏的玉做首飾,定然物儘其用,並且能賦予首飾瑩潤的美感。最初吳希澈的建議她不過當做玩笑,而如今靜下心來一想,倒是十分可行。她有自信自己可以設計出大受追捧的式樣,從前從未想過的可能性,卻誤打誤撞地冒出了頭,也許,真的可以試一試呢?也許她的巧思真的能帶來巨大的改變呢?

轉念又想,這南屏的玉料如此獨特,卻偏偏叫那些奸人鑽了空子。他們借著水患困住商路,再趁機壓價收購。那些手藝人失了生計,不知多少人家因此流離失所。更有那些茶肆裡的姑娘,說是來賣藝,誰知道背後又有什麼不為人知的交易?

她正出神,卻突然聽到吳希澈的聲音:

"你在想什麼?"

明希回過神來,“你回來了?“隨後,將今日在河邊聽到的事娓娓道來。說到那些玉石上的傷痕時,她心中不免憤懣:"這些人好生歹毒。不但斷了商路,更是斷了百姓的活路。"

吳希澈安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她發間那支玉簪上。那簪子是他找人照她的設計圖打造的,雖不及京城的精致,卻也彆具風韻。

"其實這南屏的軟玉,做工精細的話,未必就比不上京中的玉器。"明希撫著那支簪子,忽然眼前一亮,"你還記得我常常提起的京中那間首飾鋪子嗎?"

"記得。"吳希澈笑道,"你說那鋪子的首飾,雖然精致,卻少了些靈氣。"

"是啊。"明希眼中閃著光,"可這南屏的玉料,生得溫潤獨特。若是有好手藝人精心琢磨,未必不能做出新的樣式來。"

吳希澈看著她興致勃勃的模樣,心下了然:"你是想..."

"我們開個作坊吧。"明希轉過頭來,眼中滿是期待,"若能找些手藝人來做首飾,既能幫那些婦人謀個生計,將來水路通了,這些玉器運去外頭,豈不是兩全其美?"

煙雨朦朧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滿了星子。吳希澈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想起初見時,那個高高在上的楊府小姐。誰能想到,她也有這般為他人著想的一日?

"隻是..."明希忽然遲疑,"你說我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僭越?"她轉過身,聲音低下去:“說實話,我也並不是什麼大善人,我不和你一樣,見到旁人受苦便會起惻隱之心,你大可以說我心腸歹毒。”她不由得又有些賭氣,但最終心裡一沉,接著道:“但我想要辦好這個作坊的心卻不假。我出來也這麼久了,你看這南屏的女子,下河築壩的有之,鋪子裡做工的有之,自己開店的女掌櫃有之,我今天看到這些,我覺得你說的對,我能用我會的東西做點什麼不一樣的,這樣,我懂這些東西便不算白學一場,便是你說的問心無愧了。”

江風攜帶著濕意打在臉上,似乎因為這層水汽,她的眼睛格外澄明,她就這樣抬頭看著他,目光炯炯。

"我怎會覺得你歹毒?"吳希澈笑著搖頭,"你這主意極好。誰說做這些都是得發乎於德?你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出來,你實現了自己的誌向,同時也惠及旁人,這不是兩全其美嗎?這樣一個大能人,誰會說你歹毒?況且,管旁人怎麼想做甚,隻管做你認為對的便是。你在京中時最是懂得這些,如今卻要把這本事用在助人上,這不正是極好的麼?"

她被他說的有些誌氣滿滿,卻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在她身邊坐下,語氣裡帶著幾分興奮,"你說得對,這玉質當真極好。若是能打磨成你畫的這般模樣,定能讓那些奸人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好東西!況且,如今得你相助,我倒覺得有了主意。"

她聽出他話中有話,抬頭問道:"什麼主意?"

"你想啊,"他壓低聲音,"那些人利用水患壟斷商路,無非是要牟利。若是我們能做出好的首飾來,讓更多商人知道南屏的好處,他們自然會想辦法打通水路。到那時,這水患之事,不就水落石出了?"

明希聽得入神,忽見他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不由得嗔道:"你倒會打算。"

"這可是你教我的。"他笑道,"你不是常說,要想治本,就得從根子上想辦法?"

明希一怔。她確實說過這樣的話,那還是在楊府時,她指點府中下人辦事的心得。沒想到這人竟記在心裡,還真的用在治理政務上了。

"我讓人查了查賬目,"他又道,"那些維修費用確實有問題。隻是證據不足,一時難以追查。若是能從商路上做文章,倒是個法子。"

"轟隆"一聲巨響,上遊河岸塌陷,濁浪翻湧。吳希澈聞聲便往前衝去,明希心中一驚,連忙跟上。遠處隱約傳來哭喊聲,似是有人落了水。

雨勢漸大,河水混著泥沙奔湧而下。明希趕到時,隻見河岸邊已聚集了不少人。一個老婦人正站在岸邊哭喊,說是她家的牛被衝走了。那牛是她家的全部指望,若是丟了,下半年的農活可怎麼辦?

眼看著那牛被急流衝得越來越遠,眾人隻是乾著急,卻無人敢下水相救,反而其中幾人攛掇著找吳大人,吳大人解決。明希左右張望,卻不見吳希澈的身影。她心中一緊,循著河道望去,隻見那人已經脫了外袍,正要往水裡跳。

"你瘋了?那就是一頭牲口!"她衝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角,"你不會水!"

老婦人見狀,立刻哭著要跳下去救牛,周圍人紛紛攔住她,她卻舉頭四顧,以頭搶地:“這可怎麼活呀,吳大人,讓我死了算了,全家的指望就在這了!”

明希看著老婦人,怒道:“牛沒了人還在,萬事便有轉機。你在這哭天搶地,看似是可憐可悲,實則是以命相逼!你要吳大人用命去換你的牛,還是非要逼他逼死你自己!”

吳希澈對明希安撫一笑:"那是他們一家的活命錢,她若沒指望了,指不定跟著這牛去了。"說著便要掙開她的手,但又對她眨眨眼睛:“我不傻,既然他們苦心布局,不如人所願一次又怎麼會罷休?”

明希氣極,也顧不得許多,抬手便在他肩上重重打了一下:"你給我站著!"說完便將自己的外袍一甩,縱身躍入水中。

冰涼的河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在水下睜眼,隱約看見不遠處有個黑影,便奮力遊了過去。那確是一頭水牛,正被急流衝得東倒西歪。她靠近時,那牛似是受了驚,猛地一蹬腿,險些將她踢中。

明希躲開那牛蹄,抓住牛繩使勁拽。那牛力氣極大,她一個女子如何拉得動?正當她暗暗著急時,忽聽"撲通"一聲,有人跳進了水裡。

是吳希澈。

他手足並用地朝這邊遊來,神情焦急。可他本就不會水,這般勉強,反倒令他嗆了幾口水。明希見狀又急又氣,鬆開牛繩朝他遊去:"你這是要尋死嗎?"

"我見你在水裡..."他咳嗽著說,"我隻知道你在水裡。"

這一句話,不知怎的,就這樣直直地戳進她心裡。明希怔了一瞬,隨即回過神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抓緊我!"

二人合力將那水牛拽到岸邊,眾人七手八腳地將牛拉上岸。那老婦人連聲道謝,卻見吳希澈擺擺手,立刻把自己濕透的外袍扯下來包裹住明希,拽著她便往驛館走。

雨還在下,打濕了二人的衣衫。明希見他走得急,知道他是生氣了,自己本來也生著氣,卻又忍不住想笑。他平日裡總是一副溫和有禮的模樣,難得見他發這般脾氣。

"你笑什麼?"他停下腳步,轉身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