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四年過去,這年靜寧二十一年,沈聽珠十五歲。
曆經幾度春秋,她刻苦攻讀各種孤本,又隨渚晏遊覽山水,踏訪古跡,探掘秘域,所作《匠工古記·其一》熔古鑄今,語言凝練,廣為流傳。
其時正是三月開春,太皇太後七十大壽將至,沈聽珠依旨回京闕,於三月二十日進宮麵聖。
三月初,朱老國公慶誕生辰,安排筵席,專請世交好友,朱老國公心愛瓷器,沈聽珠特燒了一件白瓷獅祝壽,朱老國公一看白瓷,大喜,再見沈聽珠,更是喜愛,又見朱湜和沈聽珠二人關係要好,不分你我,錯會二人有情。
朱、沈兩家門當戶對,知根知底,一來二去,朱老國公生了結姻的心思,親自上門,與沈家族老議定二人婚事。
朱湜其人端正,今年方升任了大理寺寺丞一職,庸中佼佼,朱老國公又準許沈聽珠婚後自由行走,開學傳藝,沈家自然十分滿意這門親事,兩家算了日子,待到沈聽珠十六,便可嫁於朱湜。
三月二十日,沈聽珠第二次進宮,仍是走側門進,下了轎子,跟著內侍行走,皇帝正在禦居園垂釣,禦居園地處太極殿往北一處園中,內修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湖,夏日時節,最宜避暑乘涼,皇帝閒暇之時,喜在禦居園歇息。
沈聽珠跟著內侍過了東直門,遠遠聽見一內侍喝道:“避——”幾道人影抬著儀輿而來,沈聽珠忙垂下頭,與內侍退避宮牆兩側,侍立而站。
隻見一眾宮人抬著賢妃狄琴過去,她高坐在儀輿上,笑語不斷,趙玉琮在她身側不知說了何話,招得她連連笑聲,“你這小猢猻,真是越大越頑皮了……”
如今趙玉琮已是十七歲的年紀,豐神俊朗,氣宇軒昂,眉梢風流貴氣,他像一把開刃的金刀,正是頭角崢嶸時,從軍幾年,久經沙場,他行步間,不乏多了幾分“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肅殺之姿。
而今京闕口口相傳乃是趙玉琮從軍四載,一路從普通軍士升任為小將軍的卓著功績,尤是靜寧十九年,青州司馬黨犯亂,十五歲的趙玉琮帶三萬虎賁軍斬殺反賊頭領司馬炳,梟首示眾三日,又一路向東平定兗州、堰州賊亂,名動天下,聖上親賜名號:符臨將軍。
符臨,福臨也。
大胤諸王之子中,單他一人風頭最盛。
趙玉琮眸子不經意掃過沈聽珠,她立在一側,始終垂著頭,他隻看了一眼,便移了開,腳步不停,與沈聽珠擦肩而過,一步之隔,卻似從未相識。
沈聽珠心中落寞片刻,卻也清楚明白,四年未見,他或許早不記得她了,他已不是那個在雪夜裡,與她吃肉舞劍,攀高摘花燈的兒郎,更不是黑夜之中,一直護在她身前的趙玉琮,如今的他是少年將軍、天潢貴胄,更是大胤未來的親王。
沈聽珠抬頭,儀輿已遠去,隻聽得賢妃幾聲,“這次陛下議定了你的側妃……”她收斂情緒,繼續跟著內侍行走。
不多時,行至禦居園,內侍退之,沈聽珠福一禮,由另一內侍引著進了禦居園,她穿過一道竹林,往西走進一個亭中,皇帝正倚坐在竹椅上,闔上眼睛,悠然垂釣碧溪上,沈聽珠先前一步,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臣女沈聽珠叩見陛下。”
皇帝睜開眼眸,一雙眸子精光四射,他時年五十一歲,已過天命之年,精神矍鑠,麵容清臒,虎視鷹揚,留著三綹髭髯,頭上一頂折上巾,紫色綾袍,腰係九環玉帶,今朝一眼,恐驚天上人。
他動了動身子,抬了下魚竿,道:“今一日未上魚,你沒口福,吃不到鮮嫩的小魚了。”皇帝眯了眯眼,“五年不見,你倒長大不少,說說,這幾年渚晏教了你多少東西?”
沈聽珠恭敬回道:“回陛下,師父教了臣女百工六藝,另製鐵、工造、製圖修器等技藝,臣女也略有所通。”
皇帝略點了點頭,輕拿起案上放著的奏折,意味深長道:“聽說你在衡陽郡一帶很是出名,去年黃河水患,沈四娘幫災戶修建房屋,改良製造,衡陽郡百姓盛讚,你說,朕該賞你些什麼?”
沈聽珠沉吟道:“臣女身為渚匠工之徒,學有所成,所做之事,皆出於本心,不應求任何賞賜,才能仰答天恩,若求一賞,太皇太後大壽將至,臣女若能燒出鈞窯瓷器,陛下可否將珍藏的《高逸圖》賞給臣女?”
“隻這一個賞賜?”
“是。”
皇帝拊掌大笑,“好,朕允你。”
午時皇帝留了沈聽珠用膳,一頓飯下來,沈聽珠字字句句小心,吃得汗流浹背,好不容易麵完聖,出了宮,正欲打道回府,忽見一輛車輿行來,一人從車輿裡探出半個身子,叫道:“小四!”
沈聽珠略一遲疑,上前施禮。隻見朱湜冠帽束發,道:“小四,上車來,我送你回去!”
定親一事過後,二人不似過去,多日不見,沈聽珠措手不及,隻叫道:“朱寺丞…你怎會在此?”
小娘子聲音輕薄,藏著情緒,帶著疏離。
朱湜僵住,不平靜道:“小四,我是特意在這等你的,如今你…和我生疏到這種地步了?連稱呼也變了。”
沈聽珠澀然,鼻頭一酸,沒有說出話來,幾分猶豫,才撩起衣服上了車輿。
宮門外,趙玉琮大步奔出來,忽頓住了步子,身後內侍追上,一下撞在他身後,喘著氣,嘟囔道:“世子怎走得這樣快?賢妃娘娘還留了世子用晚膳呢。”
趙玉琮聲音平淡,“我今日不在宮中用膳。”
內侍揉了揉額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正見沈聽珠上了朱湜的車輿,他笑道:“這不是沈四娘和朱寺丞嗎?聽說沈朱兩家方定了親,明年開春,應該就要辦喜事了。”
趙玉琮猛然轉頭,難掩臉上的訝異,“定親?!”
“是啊,世子方回宮,還不知道這事,是朱家二郎和沈家四娘的親事,朱老國公親自上門提的親呢。”
趙玉琮盯著朱家的車輿遠去,心如散沙,一時愣愣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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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角車輿空間巨大,雕花漆木案幾放了一卷閒書,似有一股清茶香,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沈聽珠方上車坐下,朱湜取了件狐皮鬥篷蓋在她身上,又親手沏了一盞熱茶遞過去,“小四,你……為何一直不肯見我?”
沈聽珠低頭,喝了一口熱茶,自己對自己說道:“二哥哥,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見你…”
朱湜卻突得一笑,摸了摸沈聽珠的腦袋,“我竟然不知,小四的心思這樣重,於我而言,無論發生何事,你都是我的小妹。”
沈聽珠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落入茶盞之中,朱湜一時哽咽,卻聽她道:“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二哥哥,我不想嫁於你,可是……不行,二哥哥,從前我獨身一人,每日隻想著如何填飽肚子,不受人欺負,再長大一些,拜師學藝,憑著這一門手藝,我能安身立命,養活自己,如今我不想再像過去一樣,苟活眼前,得過且過。我想修複古器,傳藝留世,興修水利,營建製造——用我所學,為天下百姓謀一份利!”
“世人道,我阿娘出身不好,我粗鄙不堪,能配上朱家這樣好的人家已是萬幸,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想不想要,這門婚事,我沈聽珠從不在乎,更不想要。”
朱湜聽得胸腔一熱,輕輕在沈聽珠腦門上敲了一下,“我才知,我們小四還有這樣大的誌向,二哥哥好生佩服!定親一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解決。”
“二哥哥要如何解決?這親事事關朱沈兩家,而非你我二人。”
“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二人說話之間,馬車行至沈府正門,沈聽娩提著一盞燈籠,靜靜站在柳樹下,沈聽珠欣喜叫道:“阿姊!”她飛奔下了車輿,撲進了沈聽娩懷裡。
沈聽娩摸了摸聽珠鬢角,聲音輕柔,“慢點兒——我方派了仆從去找你,你一早進宮,這麼晚才回來,叫我如何不擔心?”
沈聽珠撒嬌道:“阿姊,你彆擔心,我是和二哥哥說話才耽擱了些,不信你問他。”
朱湜點了點頭。沈聽娩又看了看沈聽珠,這才放下心,“子均,這麼晚了,有勞你送小四回來。”
朱湜道臉上閃過一抹苦澀,道一聲見外。
沈聽珠笑意盈盈挽著兩人蹦跳。沈聽娩含笑道:“你呀——又沒了規矩。”朱湜靜靜看著沈聽娩,身上的冷意落入心底,不知覺地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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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演武場。
趙玉琮手持弓箭,直直瞄準遠處靶心,幾箭飛去,竟無一命中。太子趙明鬆訝然,“濉恕,你今夜怎得了,竟一箭未中?”
“煩。”趙玉琮麵色一凜,賭氣似的又射出幾箭,還是未中。太子趙明鬆抬眼笑道:“煩?因何事煩?是對側妃的人選不滿意嗎?我瞧著薛家小娘子挺不錯的啊……怎麼,你不喜歡?”
趙玉琮蹙眉,臉色很是難看,“胡說什麼?什麼側妃,我可沒說要娶她。”
太子趙明鬆少見他這副悶氣的模樣,不由好奇問道:“不是因為這個?”
趙玉琮不言,扔了弓,策馬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