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1 / 1)

子時烏沉沉的黑雲壓下,深樹林中,趙玉琮背著沈聽珠,大步穩穩地往山上走著,沈聽珠摔挫了腳,被他背著,雙手自然環在他的脖頸處,她微偏了下頭,麵頰一下貼在了趙玉琮通紅的耳朵上,她立即躲開,身子直挺挺地僵住,道:“世子……”

“我在。”

趙玉琮身子發出陣陣溫熱,沈聽珠感受著,心下也似這濕漉漉、粘巴巴的衣裳一般,她既羞怯又彆扭,輕聲道:“世子的肩還疼嗎?”

“不疼。”趙玉琮一邊背著她,一邊給她摘果子吃,他逗她道:“你還想飛上天摘月亮嗎?”

沈聽珠喉嚨一片乾澀,“我不要。”

趙玉琮笑了幾聲,沉吟良久,才低啞著聲音道:“我不該……讓你置於這麼危險的處境。”銀白的月光從層層樹林間透過,暈亮他白皙的麵龐上淡淡的紅光,他極為認真坦蕩,又有些許無措,“四娘,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趣?”

沈聽珠不懂他的意思。趙玉琮不擅長哄小娘子,語氣皺巴巴道:“有時候我…我真不知該如何做……才能像董蒙士一樣,逗你開心。”

他從小金尊玉貴,眾星捧月,讓他人開心,從來不是他趙玉琮該考慮的事情,如今常與沈聽珠一處,他第一次有了想讓一個人開心的念頭,又因從來沒有,自是手足無措,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大概會覺得我很無趣吧。”

“嗯,有一點兒。”

趙玉琮心下一緊。沈聽珠臉頰緋紅,“我知道……世子已做得很好了。”

趙玉琮嗯一聲,輕輕一笑。

二人往山上又行了數十步,忽見正前方一頭野豬跑過,林中“嗖嗖——”幾聲箭聲,一獵戶拉弓對著野豬連射幾箭,野豬淒厲叫了一聲,倒地抽搐,獵戶收弓問道:“你們沒事吧?”

趙玉琮放下沈聽珠,將她護在身後,作揖道:“多謝壯士搭救!”

“恰好路過,舉手之勞而已,我是這一片的獵鳥人,住在左麵的山頭上。”

趙玉琮十分機警,望了一眼他臂上搭著的弓箭,悄然抓住佩刀,沉著嗓子對沈聽珠道:“四娘,數三聲,背過身去,捂住耳朵。”

沈聽珠答應一聲,三聲之後,她轉身捂住耳朵,身後寒氣陡然侵出,隱約聽見刀劍搏擊之聲,劍光從後略過,趙玉琮把腰胯一縱,以虎嘯之勢,霹靂揮劍,劈臉給了這獵戶一劍。

這獵戶退了十步遠,拉弓射箭,趙玉琮從半空翻身,撲將過去,一劍砍斷他的手臂,獵戶痛叫一聲,再一劍,刺穿他的脖頸,一劍抽出,鮮血大股大股湧出,獵戶兩眼睜得渾圓,雙手捂住脖頸,直直倒了下去。

趙玉琮收了劍,一腳將他的屍身踢遠,他抹了一把血,把雙手擦拭乾淨,待不留一點兒痕跡,才過去,蹲下身道:“四娘,上來,我繼續背你走。”

他身上淩冽的殺氣太濃太烈,久久懸在這夜裡散不開。沈聽珠一愣,“他是……?”

“天祜的鷹犬,方才在吊橋上,就是他射的箭。”趙玉琮斂了笑容,往後退了幾步,沉悶地說道:“我…殺了他,你是不是害怕我了?”

他雙手一抖,緊蹙眉頭,眼眸帶著幾分不安和慌亂,趙玉琮將頭轉向一邊,不敢看沈聽珠。

沈聽珠毫不猶豫搖頭,深深地思索著:“我們不殺他,他就會殺了我們,我隻是在想,我們可以用這野豬做個陷阱,吸引其他野獸。”

趙玉琮倏然抬眼,虎目勢雄雄,放出光來,“好,都聽你的。”

他依著沈聽珠所說,提起那隻死去的野豬,揮刀在它身上劃下幾道,再綁在樹上,滴滴鮮血落下,沈聽珠設好陷阱,二人對視一眼,默契躲在樹頭,不多會兒,又一群野狼尋味而來,“唰——”一聲,齊齊落入沈聽珠的陷阱之中。

“四娘好生厲害。”

沈聽珠一笑,二人不停,繼續往山上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忽見遠處一簇火光,一群軍士簇著火把,喊道:“世子!”

幾個軍士忙不迭跑來扶住趙玉琮,董蒙士和商秋在後,叫道:“娘子!”

“商秋,你沒事太好了!”沈聽珠不禁心頭一鬆,商秋哭得不停,牢牢抱住沈聽珠,“下次若死,我都不要再和娘子分開了。”

沈聽珠眼中含著淚,“說什麼胡話,董蒙士,多謝你照顧商秋。”

董蒙士失笑,“啊呀,見外了,放心,初一也好好的。”他難得露出幾分靠譜之色,沈聽珠心裡踏實了些,忙急著去看初一,商秋小心扶著她,二人入了方營,看見它正躺在一片軟鋪上,傷處已被人裹好,見沈聽珠過來,初一忙喵喵叫道,沈聽珠坐下,它艱難掙紮貼過來,一下下舔著沈聽珠的手,她舒了一口氣,鼻息一酸,墮下淚來,“初一,還好你沒事。”

董蒙士拿來新衣裳讓沈聽珠換上,她換了衣裳,與商秋一道去看趙玉琮,他坐在營中,一陣風過,隻見他脫了上衣,露出筋骨強硬的上身,他胸口刺得猛虎八麵威風,昂頭逞爪,極凶模樣。

營中軍士方幫他清了傷口,歎息道:“世子何故管那沈四娘,她怎比得上世子重要,若非要顧著她,這箭如何能射得了世子,這天祜鷹犬實在太狠,差點兒廢了世子一條胳臂……若是讓聖上知曉,怕是又要動氣了。”

“今日這事不必告與聖上。”趙玉琮目光灼灼逼人,端起熱酒乾了一口,“我如何無妨,沈四娘於我而言很重要,你且記住,萬事先保她的安全,再者有些事關係她的名聲,不要隨意胡言亂語,若傳回京闕,世人流言,恐對她不利。”

“臣明白。”

商秋問:“娘子,我們還進去嗎?”

沈聽珠搖了搖頭。第二日申末時分,渚晏才上山來,他臉色灰敗,眼睛睜開看了看,又無力閉上,聲音嘶啞哽咽,“魯仝,沒了。”

他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沈聽珠,“這是他留給你的東西。”她打開,正中放著一個花紋小短刀,她拿在手中,其大小、重量,剛好合適,正可以用她防身,沈聽珠翕動了一下嘴唇,一下哭出聲來,又一頭哭一頭問:“他如今在何處?”

“南城門口。”渚晏聲音顫抖得厲害,“天祜抓到他以後,就將他丟給了丹境人,丹境人已將他扒皮抽筋,綁在城門口以示威懾。”

幾人麵如土色,含淚不語。沈聽珠聽了哪裡能忍住,慌亂站起身來,“我要去南城門!”

渚晏拉住她,大聲喝道:“不行,如今天祜人四處找你們,此時去太過危險!”沈聽珠眼淚奪眶而出,滿眼都是懇求神色,跪下身子,“師父!”

“我帶你去!”趙玉琮忽地立起身來,睖起眼,咬牙道:“渚匠工可知是誰出賣了魯工?”

渚晏沉吟道:“下塢城一個叫晁五的賭徒。”

趙玉琮雙手扶住沈聽珠,瞳仁黑得深不見底。董蒙士也道:“我也同你們一起去!”商秋也想跟著去,被他攔了下來。

三人議定,奔下山去,此時風正起,吹過山凹,淩冽刺骨。

兩個時辰後,三人躲在一處鬆樹之後,這處距南城門僅有一兩裡,來往行人走過,忽聽董蒙士重重喘息一聲,他想轉身擋住沈聽珠的視線,已然來不及,她一眼看見,城門口掛著一具人屍,迎風胡亂搖擺,他個子短小,沒皮沒足,臉上沒有麵皮,渾身隻剩下血淋淋的肉骨。

沈聽珠身子劇烈抖動,失聲就要叫了出來,趙玉琮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她的眼淚如滾珠似的落在趙玉琮的手上,燙得他心中大慟,他抱緊沈聽珠渾身顫栗的身子,哆嗦著手一下又一下拍著她的背,董蒙士黯然神傷,和趙玉琮對視一眼,心中有了主意。

日色漸漸墜了下去,南城門遠處刮過幾陣冷風,陰森森的樹林簌簌響動幾聲,再沒了聲響,四周靜得鴉雀無聲,再一陣風過,隻聽得“嗖”地一聲,一支飛鏢割斷繩子,城牆上鷹犬頓時警覺,搭弓正要射箭,卻沒發現身後站定一人,一揚刀,鷹犬一齊倒地沒了呼吸,魯仝屍身直落下來,再一黑影覆麵接住,包住他,腳不沾地,速度極快飛走了。

*

下塢城賭坊,晁五今日手氣正好,贏了一大筆銀錢,樂嗬嗬出來方便,一抬頭,不遠處一道黑影直直盯著他,他渾身不自在,走了幾步,這道黑影卻如鬼魅一般跟了上來。

晁五的冷汗驀地浸出額角,轉身開跑,身後不知何時又悄然走來一人,一腳踹在他的腿上,他哎呦摔在地上,正想跪地求饒,這黑影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再一掌朝他肋處襲去,晁五早被酒肉掏空了身子,全然頂不住這一掌,隻覺五臟六肺都要被震碎了,他吐了一口血,猛然睜大眼睛,暈了過去。

晁五再次醒來,掙了一下,卻發現他的手腳被綁在了一處,他麵前站了三人,表情不善,晁五“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道:“求少俠們饒我性命!”

沈聽珠手拿花紋小短刀,一刀狠狠紮在他的大腿處,晁五痛得眼淚直流,叫道:“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們為何要傷我?”

“無冤無仇?”沈聽珠恨道:“若不是你,魯仝何以喪命!”

晁五嚇得臉色煞白,“我…我……”沈聽珠蹲下身子,神情宛如羅刹,“冤有頭,債有主,師父已死,我不會再聽你任何解釋,你既害了他!我便取你性命!還我他的命!”

晁五還想說什麼,下一刻,趙玉琮揮劍,當頭斬落,鮮血濺了沈聽珠一臉,她閉了閉眼,表情如同木雕泥塑,片刻後,她才緩慢轉身,對著魯仝的屍身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師父,徒兒為你報仇了。”

天色微亮,渚晏望著遠處升起的初陽,呼出一口冷冽的寒氣,問趙玉琮道:“世子接下來要去哪兒?”

初陽照在趙玉琮身上,他麵容覆上一層暖色,遙望遠山,聲音清亮,“待安葬好魯工,我會去青州投軍。”

“世子要從軍?”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玉琮不願活在祖輩庇護之下,已決意隱藏身份,用布衣之身入軍營。”

半月後,幾人行至天祜邊地,安葬魯仝於雪山之下,全了他的遺願,身歸故土。董蒙士套了馬,問:“渚匠工往後去哪?”

渚晏道:“我和小四、商秋決定繼續北上去看看。”

沈聽珠從車輿探出頭,和董蒙士告了彆,趙玉琮過來,二人相視,似說了什麼,又似沒說什麼。沈聽珠笑道:“世子,再會。”

“再會。”

幾人就此告了彆,天南地北,各自踏上路途。是道: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彆,孤蓬萬裡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