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梁王便向聖上提議了讓寧華姝一起去宮外居住。聖上知曉後也爽快地答應了,畢竟自己讓他們父女分離這麼多年,這些個小小願望還是得答應的。
而太後那邊,梁王也時常帶著一家去看望她。太後雖然清醒著,但情況其實並不樂觀,她的雙腳長年因著病症的折磨早已皸裂不堪,顏色發黑,指甲厚硬,周遭的皮膚乾燥脫屑。
她已經數日未下床行走了,日日躺在那屋內,抬眼就是那些木頭交錯的房頂。病痛折磨了她多年,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好像鬥不過它了。她十六歲嫁給先帝,二十歲坐上皇後的寶座,這輩子鬥了無數人,卻沒鬥過自己。
她從來沒怕死過,但現在好像離著越走越近了。就有些許慌了,後悔著自己為什麼不聽太醫的話,為什麼不好好地活著,非要貪那口腹之欲。
可這些都為時已晚了,這些天她呆坐著,生命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她就這麼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老天爺將她收走,解除她病痛的折磨。
寧華姝終是如願以償地搬進了梁王府,這裡頭雖不大,但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感覺。十七歲的她可能不會奢求有家,但這樣錦上添花的好事她也不會拒絕的。
關於昭仁太子的事情,寧華姝並沒有一開始便告知梁王,而是在其中享受了幾日父母的噓寒問暖後才開口。那日一如往常,寧華姝去梁王的書房中給他問安。
那時的梁王正頗有閒情雅致地在宣紙之上大放異彩,在上麵龍飛鳳舞地寫上五個大字“誌當存高遠”
寧華姝正巧進來便詢問“父親寫的可是臥龍先生《誡外甥書》?”
梁王有點詫異,沒想到自己的女兒還看過臥龍先生的作品。“姝兒還看孔明先生的作品?”
“略有耳聞罷了。”寧華姝並不想在自己的父親麵前顯露多少,依著他迂腐的性子知道得更多怕是要拉著自己談天說地,說到天黑才肯罷休。這樣實在無趣,索性自己躲個懶,就說知道的不多便是。
梁王聽了也沒什麼懷疑,隻是點了點頭。
畢竟一個女子對於孔明這種誌向宏偉,一開口便是國家大義的人應當不會有什麼深刻的體會。
“父親,女兒今日有事與你說。”寧華姝說著,抬眼撇了站在一旁的侍女。
梁王看見自己女兒的小動作,大抵也懂她想說的事不能讓旁人知曉。便也示意著身旁的侍女離開,侍女們行完禮後便離開,走時順手將門掩了起來。
寧華姝看著門邊投射過了光暗了下來,遂開了口:“父親可還記得昭仁太子殿下是如何死的?”
梁王聽著筆鋒一頓,不過一會便放下。直起身子,對寧華姝投以審視的目光,他不明白寧華姝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件事。
“你突然問這是怎麼了?”梁王聽見寧華姝的問題,其實也可以猜到她所說必和這事有關,
“父親,昭仁太子是代天子巡幸經過嶺南時遭人暗害,受傷數日,染上了這背生瘡。回來之後便是秋狩,又是聖上最最看重的萬邦來賀。因此他的病便日複一日地拖了下去....”
“你說的這些人儘皆知,如果你是懷疑昭仁太子的死因有蹊蹺的話,你不妨直言。”梁王並未等寧華姝說完,他現在需要的是寧華姝直接說出懷疑的理由。
“太後也得過相似的瘡病,這瘡病最忌諱就是飲酒,和食用發物。而這兩樣東西都出現在了宴會之上,女兒懷疑是有心之人特意安排的。”
“這些東西在宴會上太過普遍了,並不能真的作為致死昭仁太子的死因。”梁王顯然不相信,這畢竟是一國儲君死因的大事,不能因為懷疑就給這件事訂上結果。
“可這一切都太過巧合了不是嗎,若昭仁太子真是被謀害致死,那他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父親,從前女兒在宮中的朋友不多,他對我真的不一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枉死,求父親幫幫女兒,查一下這件事情吧。若是真的,對於父親來說難道不是大功一件嗎?”
寧華姝說著便跪下懇求父親幫幫自己,她想知道真相。哪怕真相最後不儘如人意也好,也算是自己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梁王聽著也不敢輕易下定義,這件事非同小可。若真如寧華姝所說是有人刻意安排,那這人的狼子野心太過恐怖。且能接觸到太子的飲食,宴會外邦這些事情的人,此人權勢定然不俗。
若是因調查得罪了此人,便是與他們為敵。待到回了江南,山高皇帝遠,焉知不會對自己下手。不管從哪方麵考慮,自己都不能去淌這趟渾水,就算不為自己,這梁王一家,他都不可以去冒險。
“姝兒,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真有這麼個人,他能做到這些,以我們的權勢真的能對付他嗎?況且,就算查出是誰安排的,這些東西在宴會上都再普通不過,即便是刻意安排,隻要他咬死不知太子得了瘡病。聖上也不可能給他們定死謀害皇儲的罪名,而你去調查這件事被他們盯上,不能一擊將他們擊敗。來日卷土重來,死的就是我們一家。為父不可能帶著我們一家去冒險。”
梁王看著她說著,這段話意味深長。寧華姝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什麼冒險什麼被盯上。她腦子裡隻有昭仁太子的死狀,哪怕是死她也想找出那個人。
雖然她也不能打包票,昭仁太子一定是被人害死,但她隱隱覺察到此事肯定不簡單。
“父親,那是一條人命啊!如果他還活著,日後定是位很好的君主。”寧華姝眼含著熱淚,梁王不是他,沒有辦法體會他們這幾年在宮裡的情誼,他也隻會權衡利弊說出那樣殘忍的話來拒絕她。
梁王隻是轉過身,背著手不再看她。“姝兒為父也勸你不要摻和此事,對於你來說如今安心待嫁便是。至於昭仁太子忘了便罷了,溫家也不可能幫你查這件事的,這種事對他們來說始終是利大於弊,甚至你也不能確定溫家對於這件事的站隊是如何的。更何況如今的太子便是以溫家為首的氏族推上去的,這件事他們態度到底如何,你也莫要試探,若.....是他們做的,你無異於是羊入虎口。”
寧華姝跌坐著,她隻恨自己太弱小,守護不了自己守護的人,也查不出自己想要的真相。就連父親他們之間有著骨肉之情也在這裡與她談權衡利弊。
但她不會放棄,十年,二十年終有一日,會有機會的。
含冤之人,終得昭雪。
寧華姝撐著地麵起身,打算離開:“父親女兒知曉了,但這事,我不會放棄。即使現在我做不到,不代表日後沒有機會。兒臣會小心,絕不扯上梁王府半分。”
行禮後,寧華姝毅然決然地回頭離開。開門的瞬間,夏日的光輝打在她的臉上,迷了她的眼。這樣的光亮,讓久待於昏暗屋內的她很不習慣。
一日又一日,日出總會在。就像事情的真相一樣,真相也永遠會在某一刻等著她,也總會有一切水落石出的時候。
她堅信,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攀登。
寧華姝像是突然鬆開了自己緊繃的弦一般舒坦,好像這麼多年來,終於隨著自己的心意邁出了一大步。也不再為麵對難事而退縮膽怯,往日遇到事情首先便想到的是放棄。這樣的光亮也終於照進了自己的心堂。
梁王望著寧華姝執拗的背影,想說些什麼卻又收回。
他不忍打破這樣的少年意氣,為了自己的情去冒險。年少時總想著能事事皆如意,可真實往往都出乎自己所料。但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就讓孩子自己去體會吧,她始終是需要自己去成長的。
寧華姝渾渾噩噩地走回了自己屋內,她張開雙臂撲向自己的床,抱著在旁一側的枕頭。眼淚浸沒了軟枕,她覺得很委屈,好像這世間所有事情都不能如自己所願,而自己卻也無力改變現狀。
她隻是想得到真相,卻不想這件事會牽扯到父母家人的生命。明明自己都成為了世上最尊貴之人的女兒,卻還是處處受製於人。
她開始懷疑起做公主的意義到底在於哪裡,是在於守護父王母妃一家。還是在於成為皇家的提線木偶,她越來越感受不到身處這個位置能做什麼,或者是能得到什麼。
至於父親口中的溫家,自己也不是沒想過賣他們一份功勞。若是他們能為她所用,將這份功勞安在他們頭上,也能讓他們繼續穩坐百年世家的位置。
可父親有一點說得對,那就是昭仁太子死後,他們成了受益的一方。
當今太子是靠著他們才登上東宮之位,日後登基,他們自然也是新帝的一把手。而昭仁太子當時與他們雖有這是自己舅舅家的關係,遠不如現在的利益牽扯更加深。
若是他們想要穩坐高位,而頂頭的帝王不和他們一條心。他們是否敢痛下殺手,換一個更好操控的儲君呢?
若真如梁王所說,自己手上拿捏了他們的把柄。日後在溫家說不定便會被殺人滅口了,畢竟一個公主對於他們如今的地位來說隻是個錦上添花的存在。有和無都不重要,隻要為她按上個暴斃的死訊,在喪儀上裝出一副悲痛的模樣,一切便會被糊弄過去了。
而自己的存在本就若有似無的,也不會再有人像她一樣傻傻地去調查彆人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