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1 / 1)

顧雁心中巨震,轉頭看向衛柏:“殿下?!”

他平靜說道:“石徑路滑,你若摔倒,又走不動路,好好扶著。”

但他哪是在扶她。

她穿著窄袖襦裙,他徑直握住她手腕,沒隔衣袖。

他的手很大,在她腕上握了一圈,還能交握手指。他皮膚粗糲,磨得她腕中有些癢。被他牽著往前走,她隻覺全身愈發僵硬,仿佛所有觸感,都集中到了手腕傳來的熱度。

她的心海,已成了一鍋沸湯。

除了父親和兄長,她從未被其他郎君這般牽過手!還是她最討厭的衛賊!

她轉頭瞪他,卻見他目視前方,緩緩踱步,麵色平靜得毫無異常。

難道他真在扶她,隻是不拘小節?

她迅速眨眼。也是,若開口問他什麼意思,確實顯得自作多情。

啊啊啊啊!但她還是不要被衛賊牽手!

沸湯繼續咕嘟,冒著驚疑、慌張、嗔惱,卻無往日抄到諂媚文章時的惡心。她隻想往回抽手,不料手剛一動,就被他迅速握緊。

“好好走路。”衛柏沉聲道。

“殿下,我可以自己走。”顧雁嘟囔。

衛柏卻再沒反應。

眼看石徑馬上到儘頭,顧雁再次強調:“殿下,前麵都是磚石地,不滑了。奴婢可以自己走。”

她猛抽手腕,卻被衛柏再次緊握,把她整個人都拉到近前。

猝不及防間,顧雁撞進他堅實的懷中。

衛柏垂眸看她。銀月冒出樹梢,皎白月光落下。她一抬頭,便跌進了他盛著月光的眼眸裡。

“殿下?”她本來滿心疑惑想問他作甚,卻驟見他近在咫尺的臉,隻好趕緊偏頭。嗬,就算這張臉如何英武,她也不會忘記是衛賊。

衛柏眸裡除了點點碎光,便是濃得化不開的黑霧:“你說想到孤身邊,可是真心?”

低沉的玉磬之聲鑽進耳裡,飄進心海,攪起綿綿浪濤。顧雁努力保持著冷靜。從詩文中看,此人細膩易傷。從現實裡看,此人敏銳多疑。看來衛賊仍不放心她去前院,要反複考問。

顧雁毫不猶豫地答:“奴婢想到殿下身邊,字字真心。”

她的誠摯神情映入衛柏眼簾。燈籠裡燭火晃動,為她披上一層昏黃光暈。夜風徐徐,揚起她鬢角的幾縷碎發。她這般輕盈柔美,仿佛隨風搖曳的池中荷花,翩然若仙。但有時,她分明更像紮根峭壁的青鬆,迎著逆風也不彎不折,生機勃發。

她說話時,潤澤的唇一張一合,又輕輕抿住,教他竟想……竟想將那包裹蓮蓬的荷瓣逐一剝開,再將那蒼勁挺拔的青鬆搬進庭室,日夜把玩。

被無休止的戰事和政務,磋磨得無心眷戀的欲望,竟被她的一句話,輕易掀開。

衛柏喉頭滾動。

但他的理智,亦如秋夜的風,總能吹涼蠢蠢欲動的火苗。

她的氣度,連三公之後的宋夫人比之都不及。她的見解,更是遙遙甩開程謙那個蠢貨。這樣的她,卻是流民。

想到殿下身邊……字字真心……她終於開始展露意圖了麼?

那他便要好好看看,她心裡到底裝著什麼。

衛柏彎起狹長的眼:“你既讀過孤的文稿,孤想聽你逐一評議。”

什麼?

怎麼還逐篇考問!這廝對前院侍墨婢要求這麼高!

進個前院真不容易……

“既然殿下想聽,奴婢隻好獻醜了。但今日天色已晚,”顧雁一邊說著,一邊試圖抽回手腕,“殿下不如……”

“就今晚。”衛柏的聲音不容置疑。他鬆開手,踏上書閣前的磚石地麵。顧雁揉按著手腕,撇嘴看著他的背影,壓下一肚子腹誹。

西園書閣最深處,臨窗放著一張寬榻,四周圍著軟囊,中央置一張榻幾。顧雁脫履進屋後,衛柏已靠在榻上,還把燈台和裝手稿的木匣都擺到了榻幾上。

她來到榻邊,正待席地而坐,卻見衛柏用眼神示意榻幾對麵:“坐那。”

顧雁麵露遲疑。雖然這張榻很大,榻幾兩邊各容一人躺下還綽綽有餘。但她著實不想跟衛賊同榻!隻是……還在隱隱酸痛的後腰,正提醒她千萬不要久坐,而榻上擺著一圈軟囊。

兩相鬥爭了片刻,她長籲一口氣,提裙坐到榻上。

“多謝殿□□恤。”她婉言頷首致禮。

不就是同榻而坐,罷了,討厭衛賊歸討厭衛賊,也不必委屈自己。

靜靜盯著她的衛柏,見她終於慢慢爬上榻,眼中一抹溫柔徐徐漾開。

顧雁拿起一篇文稿,剛準備開口,又想起什麼,放稿說道:“殿下,奴婢見識淺薄,若說得有誤,還請殿下千萬莫怪罪。”她頓了頓,加上一句,“也莫趕走奴婢。”

衛柏微微彎眼:“不怪罪,亦不逐你,直抒胸臆即可。”

顧雁深吸一口氣,抬起文稿看起來。

“此篇講述秋柿掛於枯枝,同生之葉、周圍草木都漸次凋零,它獨自留下入冬。奴婢覺得……殿下是借秋柿之歎,傷懷世事變遷,繁華易逝。”

衛柏淡淡“嗯”了一聲。

顧雁偏頭想了想,又道:“雖然寫得很隱晦,但我還覺得,獨留的柿子其實是指,殿下自己。”

衛柏瞳仁一縮,沒有即刻反應。片刻,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顧雁又翻開下一篇。一開始,她脊背挺直,正坐榻上,說話幾經斟酌。衛賊聽得認真,不時回應。但看著這些詩文,她漸漸感觸良多,便不自覺放鬆下來。

“殿下小時候在老宅,隨母親種了很多梨樹吧?”

“很多。”

“長大了,總是容易懷念過去。高夫人若知殿下如今珍愛梨樹,會高興的。”

“嗯。”

說著說著,她漸漸斜倚在厚實的軟囊上,時而垂眸凝思,時而輕啟朱唇。衛柏的回應也越來越多。

“雍山行軍時的雨很大吧。”

“輜重車都陷進泥裡了,還要與兵卒一起淋雨推車。”

“怪不得,殿下連寫四首《雍山行》,讀之仿佛寒雨撲麵,冷風瑟瑟。”

“那時隻想儘快安定雍州,使後方無憂,倒也不覺痛苦。”

顧雁沉默了片刻,又問:“那到晚上豈非更冷?”

“與嚴義貼在一起睡。”

“啊?!”

“隻是挨在一處取暖……彆想多了。”

“奴婢沒有想多。”

“你臉上表情並非如此。”

顧雁抬起文稿,掩住麵容:“奴婢再換一篇。”

還沒說過的文稿鋪在麵前,說完的被她撤到一旁,有些拿不下的擱在身側。他寫得太多,稍微鋪開便滿滿一榻。

“奴婢在鄢家見過公子們戲六博。但老夫人不讓他們多玩,說博局近賭,勿要因其喪誌。奴婢倒覺得偶爾怡情也無傷大雅。殿下這篇,把博戲寫得隻見意趣,不見賭性。”

“你會玩嗎?”

“不會。”

“改日教你。”

“真的?”其實她在市集見過,聽娘親說過這話,所以隻知六博有趣,卻不會玩。

“嗯。”

“多謝殿下。”顧雁淺淺一笑。

兩人中間隔著榻幾,中途有侍從端來茶和梨。顧雁說得口乾,順手端茶一飲而儘。她放下杯子,繼續翻看文稿,殊不知對麵的人正在靜靜看她。

衛柏端茶輕啜,從她微蜷撐腮的纖手,緩緩看至她不時顫動的眼睫,再至她被紙張半掩的起伏腰肢。美人慵臥紙堆,當真如畫。

有意無意,她一直略過了《臨江雜感》,有次翻到,也十分自然地把它疊到最下麵,再翻其他。衛柏注意到了這個小細節,倒也沒在意。那首詩,江州人來看,確實有些刺眼。

除此之外,她對詩文的見解,幾乎都與他本意不謀而合。有時,她甚至能一針見血地看出深埋的隱喻。若她被刻意訓練過,為何說得如此流暢自然,毫無生澀之感?《西園集》裡的名士評議都不及她真摯,當世又有誰能教她說這些?

他用目光反複描摹著眼前之人,仿佛伏於暗處伺機獵殺的猛虎,正在端詳一隻徜徉經過的鹿。

當顧雁喝了三杯茶後,恍然回神,發現窗外夜色漆黑,連蟲鳴都安靜下來。她掃視一圈榻上文稿,發現都評議了這麼久,才說完一半。

今日打早起來趕寫新戲文,到現在著實累了。困意幾度來襲,她忙舉高紙稿掩住哈欠,心底不禁納悶,衛賊天沒亮就去了先王陵,舉行了一天祭禮,結束後又處理賑災。她去範華殿時,他忙得連袞服都沒來得及脫下,撐到現在還不困嗎?

顧雁疑惑抬眸,卻見衛柏手撐額角,閉著眼睛,似是睡著了。

太好了!

她心下一喜,壓低聲音詢問:“殿下?殿下?”

衛賊沒有反應。

還真睡著了!她可以回去睡覺了!

顧雁緩緩起身,開始收拾文稿。她負責侍墨和收拾書閣,不能由著榻上紙稿散落,就徑自離開。她翹著手指,小心翼翼拎起紙張,疊放整齊,就怕紙張揉折發出聲音,吵醒衛賊。

不消片刻,她就把身邊文稿都收拾好了,卻見衛柏手上還拿著一張,身後擱著兩張。方才他拿過這篇文賦看,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紙稿仍握在手裡。

顧雁屏住呼吸,挺身伸手越過榻幾,輕輕抽走衛柏手中那張紙。

拿到了!

很好,他沒醒!

她鬆了口氣,看他擱在身後的兩張紙發愁。隔著榻幾和衛賊,她拿不到。顧雁隻好放下紙稿,輕輕爬到榻邊翻身下來,來到他腳邊。

他斜倚軟囊,頭朝裡側,睡得呼吸均勻,領上露出修長的脖頸。她忽然想到,此刻再一簪插去,亦能要了衛賊的命。但轉瞬又想,衛賊一死,政局大亂,其他人上位還不如他,百姓隻會平白遭殃。

顧雁歎了口氣,將這些念頭從腦中抹去。她躬身伸手,而紙稿放在寬榻裡麵,還是拿不到。她隻好提裙爬上榻。他的長袖鋪滿榻麵,她隻能小心翼翼地爬過他的衣袖,來到他身後,慢慢夾住紙稿。

很好!拿到了!

放好就走!

顧雁剛準備回撤,身下衣袖猛然抽動,她全身失去平衡,往旁一歪。

啊!

她差點驚呼出聲,連忙抽手想扶點什麼,好穩住身軀。然而慌亂間,她竟按到了他的小腹。顧雁急忙抬頭,卻見衛柏垂眸望來,輕輕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