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1 / 1)

顧雁話音一落,正走過來的鄭媼腳步一頓,麵露驚詫。連倚在門口看熱鬨的陶羽,那雙狐狸眼也微微一眯。

宋夫人極不悅:“好張狂的口氣!如今我連管教府中婢子都沒道理了?”

“大膽刁婢,還敢頂嘴!”鄭媼幾步上前,揚手便打!一掌落下,手腕卻被穩穩抓住。婦人用力一掙,竟掙脫不動。

顧雁緊箍婦人手腕,言語卻十分溫婉:“夫人說我惑主,影響殿下行事。可殿下此舉,既彰先王躬行節儉之德,又顯天君庇佑蒼生之仁,何錯之有?”

宋夫人一時噎住。頃刻,她又質問:“拆了陵殿和祭祠,如何儘孝,如何敬神?”

“再宏偉的殿祠,也是一堆木頭。儘孝敬神不在木頭,而在人心。殿下遵循先王教誨,又廣施神明之恩,才是真正心存孝義,心敬神明。”顧雁鬆開手,朝鄭媼頷首致意。婦人揉著被箍得生疼的手腕,忿忿瞪來。

其實方才用力,顧雁的手腕也泛起酸了,她強忍著,在麵上毫無痕跡。

“你……”宋夫人將顧雁上下打量了好幾遍,“好個伶牙俐齒,慣會詭辯的奴婢,說話跟背書似的。我管教你,不需要與你辯道理。鄭娘!”

“從雲,送宋夫人去內門!”還沒等鄭媼答話,屋內卻傳出衛柏冷冽的聲音。

“遵命!”陶羽立馬站好,來到宋夫人身邊,做出請的手勢。

鄭媼遲疑回望。

宋夫人深吸一口氣,輕蔑一笑:“罷了,我倒要看看,殿下對你的興趣能有幾日。走。”說罷她款款抬步。鄭媼連忙回身上前攙扶。

顧雁躬身退後,給她們讓出一條道來。她在心底歎氣,這下把宋夫人得罪狠了。以後想在王府裡安穩些,隻能徹底綁在衛賊船上了。

唉,這都是什麼事……

這時陶羽經過身邊,顧雁連忙行禮:“見過陶長史。”陶羽任王府長史,總領府中幕僚門客。他“嗯”了一聲,向她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眾人遠去。屋裡,衛柏又道:“進來。”

沒來由地,顧雁心頭一陣緊張。她掐了掐虎口,握緊文稿,才抬步進入範華殿。門口侍從投來同情目光,仿佛在讓她自求多福。

殿內除了數張幾案外,最醒目的就是牆邊一張巨大的天下輿圖。衛柏負手站在圖前,麵如寒霜。他尚穿著出席祭禮的石青色袞服,隻脫下了九旒冕冠放在案上。

看來宋夫人的斥責,惹得他非常不高興。顧雁懷著忐忑,走近低頭行禮,奉上文稿:“殿下,三日之期已到,奴婢來送新戲文。”

衛柏沒接文稿,隻問:“腰傷好了?”

“回殿下,好多了。”

許久,他沒再說話。顧雁心下疑惑,悄然抬眸,卻見他正沉沉注視著自己。衛柏忽然道:“孤本以為,你若非來自程氏,便來自宋氏。如今看來,竟似不是。”

顧雁一懵,瞬間又意識到,看來衛賊很戒備那兩大士族。梁城這潭深水,遠非表麵那般平靜。她柔聲應道:“那是自然。否則奴婢就不會先得罪程二公子,又得罪宋夫人了。”

衛柏伸手抬起她的下頜,強迫她抬頭,接住他審視的目光。他拇指微動,指腹輕輕摩挲過她的臉頰。

“那你到底從何而來?”他聲音暗沉了幾分。

離他太近,她的心跳開始無法控製地加快:“奴婢來自江州。”

“江州……”衛柏失笑,“難不成是顧麟送來的人?”

顧雁渾身一震!

兄長!

她胸膛起伏,卻竭力保持著平靜麵色:“奴婢也不認得臨江侯。”

他瞳眸微斂:“你還知道臨江侯叫顧麟?”

“聽鄢老夫人提過。”

衛柏想了想:“也是,顧麟現在也沒法送人。”

顧雁適時舉高文稿。他終於鬆開手,拿走文稿。

她鬆了口氣,心中卻掀起滔天巨浪!

聽衛賊語氣,兄長應該還活著!娘親應與他在一起!!太好了!!!

她暗暗揪緊衣袖,忽覺暗無天日的漫漫長路,前方終於亮起一縷曦光!她渾身血液幾欲沸騰,隻得垂下眼睫,掩住興奮。

不過,兄長現在沒法送人了,又是什麼意思?下獄?幽禁?還是流放?想到這,顧雁心裡又打起鼓。

衛柏一目十行地看完文稿,轉身將它丟在案上:“一看便是草草寫就,沒花心思。孤不想看。”

顧雁回過神,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嘴上卻委屈:“殿下上次問起方士去處,奴婢才寫了方士捉妖。不知殿下想看什麼?”

他坐下倚著憑幾,瞧著她問:“你說呢?”

她哪知道!

顧雁簡直不想理他。但眼下她懷著目的,隻好回想起他的話。好像他說,以為狐姬和方士有後文……她試探著問:“奴婢下次寫,方士重遇狐姬可好?”

衛柏眸中寒意稍退:“寫好再給孤看。”

“是,”顧雁頷首應下。

獻完文稿,她本來該回西園了。但好不容易進了前院,還知道了兄長活著,她得再進一步……

頂著砰砰直響的心跳,顧雁繞過木案,坐到衛柏旁邊。她抿了抿唇,說道:“殿下近來政務繁忙,無暇回西園。奴婢便想,能否到前院,到殿下身邊侍墨?”

眼下真在故意接近衛賊了,她該演得再自然些。顧雁緩緩抬眸,觸到他的銳利目光,羽睫不禁一顫。唉,衛賊光是坐在麵前,便讓她壓力巨大。她不自覺捏起衣袖。

衛柏撐著額角的手輕輕一蜷,問:“為何想到孤身邊?”

顧雁飛快思量,這跟應聘招工時,回答東家為何來此做工一樣,無非編得好聽些。

“奴婢讀殿下文稿時,隻覺字裡行間裡,有個妙趣橫生的靈魂。他好奇萬物,悲憫眾生,卻困於亂世不得自由,需挑起萬鈞重擔,踽踽前行。”

衛柏瞳仁猛然一縮,眸中墨色蕩漾,倏爾濃重許多。

這是一半真話。顧雁忍著惡心,美化了一些辭藻。譬如把心中所想的——“非要挑起戰禍”——換成“需挑起萬鈞重擔”。

若他隻是那妙人,而不是攻打江州的衛賊,她本是很願結交的。所以她繼續半真半假地說:“奴婢那時便向往見到殿下。如今有幸侍墨,奴婢便想……時刻追隨殿下左右。”

衛柏目光顫動,仍不言語。

顧雁有些忐忑。衛賊不吃拍馬屁那一套,程二公子把《西園集》吹成神品,衛賊卻當眾批評了他。也不知她理解的衛賊詩文,是否遂他的意。

衛柏忽然問:“前院不缺侍墨小廝,你到孤身邊能做什麼?”

有戲!

顧雁眼中一亮。

但她能做什麼……衛賊又缺什麼呢……

他不在乎外人評價,似乎隻在乎先王看法。但他竟又下令拆除先王陵殿……是因為……比起名聲,他更重視災民性命?

亂世當行非常之道。

衛賊之令看似狂悖,卻能最快救災。

顧雁的心緒又複雜起來……若論務實,放眼天下諸侯,竟皆不如衛賊。

她想了想,道:“奴婢能幫殿下編故事。”

衛柏失笑。

她輕聲歎息:“《澗邑行》裡,殿下孝心真摯,眼下卻遭誤解。奴婢頗為不平。以奴婢淺薄之見,如何儘孝,如何敬神,都是故事。先賢能編,殿下也能編。”

衛柏眯起眼眸,看她的神情愈發認真起來。

“政令不被理解,施行便不通達。不過,殿下若得玄陽天君和先王親自托夢,他人便無話可說了。編這種故事,奴婢最拿手。”

“口出狂言,大逆不道。”衛柏緩緩道。

“殿下都下令拆陵殿和神祠了,又怎會在意幾句狂言?”顧雁淺淺一笑。

衛柏深深看著她。忽然,他勾起唇角,繼而放聲朗笑,起身一展袞服寬袖,闊步走進了偏殿。

喂……顧雁一頭霧水地看他消失在偏殿門後。

能不能進前院侍墨,你倒是給個話啊!

殿內隻剩她一個人,顧雁起身伸了個懶腰,左右舒展,揉起後腰。腰疼沒好透,方才坐半天,難受死了。她趁機四顧觀察。殿裡設有屏風、幾案和坐墊,再是那張巨大的輿圖。沒有放文書的地方,她暗自籲氣。

半晌後,偏殿方向腳步聲起。顧雁連忙放下揉腰的手,轉身俯首站好:“殿下。”

衛柏換了身青色常服,目光劃過她的腰:“腰還疼?”他聲音柔和了許多。

“嗯。”

“回西園。”衛柏朝門外走去。顧雁連忙跟上。

外麵天色昏暗,紅霞已被鐵青色天幕吞噬大半。侍從們已備好一頂竹輿,等在院中。衛柏停在竹輿前,偏頭看她:“坐嗎?”

這是穎王輿座。院中幾名侍從和宿衛一齊震驚望向她。

顧雁當即退後一步:“不!”

衛柏又問:“今日能走路?”

顧雁忙點頭:“能。”

廢話,不能走路的話,她怎麼過來的。

衛柏揮手,讓侍從撤走竹輿,又接過侍從手中燈籠,讓他們先走了。他舉起燈籠,昏黃光線映著他的眉眼,在他瞳裡濺入光亮。

“陪孤走走。”

“是,”顧雁隻好應道。

範華殿離西園不遠,但他們走到園中那條石徑時,天色已徹底暗沉。暮靄消失,月色未現,假山後的樹林和池塘漆黑一片,唯餘衛柏手中的燈籠,照亮周圍一方地麵。

徑上青石光滑,顧雁怕又腳滑摔倒,悄然放慢腳步。

衛柏也走得很慢,與她並肩而行。

到底讓不讓她進前院侍墨啊……他也不說話,她隻覺不安。天地間,隻剩窸窣蟲鳴和兩人腳步。遠處書閣窗戶忽然透出光亮,石徑遠處顯出模糊的輪廓,想是其他侍從先去燃了燭。

顧雁忽然反應過來,路上竟是衛柏一直在為她提燈。是說總覺哪裡奇怪,一緊張都給忘了。她忙道:“殿下,還是我來……”

話未說完,她突然被衛柏牽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