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馬車終於來到南市附近。
街上人頭攢動,擠擠攘攘。一條長隊從百戲館門口延伸到臨街。顧雁請嚴義提前靠邊停車。她剛想下車告辭,他卻說也要到百戲館辦事。顧雁隻得按下疑惑,與他同行。
百戲館剛打開大門,門口長隊緩緩前移。兩人隨人流進入館門。顧雁沒去戲台前,隻對小廝道:“我找張娘子。”
“容娘來啦!張娘子在後院等你呢!”小廝剛綻開笑意,便見一名黑壯軍士舉起神鴞營令牌,投來一道冷厲目光:“找你家管事。”
小廝渾身一凜,笑意瞬間凝固:“張、張娘子在後院。”
“帶路。”嚴義沉聲道。小廝回過神,連忙躬身引路。
顧雁更奇了,難道百戲館惹上了麻煩?還沒多想,那兩人已走遠,她連忙跟上。
後院。
正在算賬的張娘子接到通報,趕緊出門見禮。頂著神鴞營都尉的凶狠目光,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嚴義問道:“戲館近來聞名的《狐姬夜遊》,我要買下文稿帶走,開價。”
張娘子更懵了,悄然瞥向一旁的年輕女子。顧雁亦愣住,又緩緩搖頭,表示一無所知。
“呃,”張娘子見他麵凶言寡,不敢多問,忙道,“文稿就在房裡,請稍等。”
她趕緊返身回屋,很快捧出一卷紙稿:“既是都尉要,怎好收錢呢!隻管拿走便是!”
嚴義接過紙稿打開掃視。忽然他鼻頭微動,湊近紙稿細嗅:“怎有股鬆香味?”
“容娘寫的文稿都這樣。”張娘子脫口而出。
嚴義轉頭問顧雁:“這篇文稿也是容娘子抄寫的?”
顧雁莞爾:“是我空閒時胡亂編寫的戲文。”
嚴義點點頭,將紙稿收入懷中。他解下腰間一囊錢袋丟給張娘子,又對顧雁拱手:“某已辦妥事務,現回車上等容娘子。”
“待會我自己回去便好,不用再勞煩都尉!”顧雁忙道。
嚴義停步:“主公令某送娘子回宅,還未送到,恕某不得違令。”說罷他微微頷首致禮,轉身大步走遠。
“哎……”顧雁看著他的背影,無奈一歎。
見他走遠,張娘子終於大大鬆了口氣:“見麵就凶巴巴地瞪我,嚇得我以為犯了什麼事!”她拍拍胸脯緩過神,忙上前拉住顧雁:“容娘,你怎與神鴞營都尉同來?他買戲文作甚?”
“誰知道呢,”顧雁搖頭,又把午後的倒黴事憤憤說了一遍,令張娘子聽得目瞪口呆。
“誰這般歹毒!若不是你細心,就解釋不清了呀!”張娘子嘖嘖驚歎,挽著顧雁走進屋裡,“來來來,把晦氣丟到一旁,先領了你的酬勞再說。”
當張娘子把沉甸甸一袋錢遞來,顧雁的手腕都被壓得有點疼。她掂了掂,忍不住問:“說好酬勞一百五十錢,怎多給了一倍?”
張娘子彎起眼,眼角綻開的細紋,與她額前黃鈿一同盛放如花:“玄陽天君保佑,幸虧趙管事薦了你。自從上演你寫的《狐姬夜遊》,館裡賺的賞錢比上月足足翻了五番!”
她伸手比劃著,又拍了拍顧雁手中的錢袋:“一點謝意,拿著。”說著,她又把嚴都尉扔的錢袋一同遞去:“這本該也是你的。”
顧雁彎眼笑開,也不推辭:“多謝。”兩個沉甸甸的錢袋,將不悅的心緒瞬間衝散。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高亢的喝彩,卻被一堵白牆隔開。陣陣聲浪自牆後傳來,似要把牆推倒。
張娘子瞥了一眼,由衷歎道:“以前咱這的雜耍奇技,大夥都看厭了。我哪想過,還能把這些方外誌怪、郎情妾意,與雜耍樂舞編在一處做戲呢。沒想到不消幾日,便這般火熱!館裡很久都沒這般熱鬨了……”說著,她眼角不禁濕潤,她飛快抹了一把,又笑吟吟地望來。
牆那邊斷續傳來唱詞。
“星河璨璨,夏夜流光。空林幽寂,山風清涼。奚有嬰啼,四顧彷徨。”
夜遊山林的狐姬撿到一個嬰孩,卻發現孩子重傷,她也回天乏力。狐姬情急之下,想接近一名除妖方士,騙他丹藥以救嬰孩。不料卻被方士發現,隻得施障眼法逃脫。
還沒看過戲台上的狐姬呢……顧雁站起身:“張娘子,我得回去了。”
“好好!”張娘子忙起身相送,最後仍不忘倚門囑咐,“容娘,再寫了新戲,都送來我看啊!”
前館戲台大院。
台下滿座看客,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戲台,時而被狐姬惹得連連歎息,時而被方士的禦火術驚得高呼。
顧雁沿牆邊廊道往前,挑了一處抱著錢袋站定,遠遠瞧著戲台。
那狐姬白粉敷麵,身姿婀娜,懷抱繈褓,眼看將被方士擒住,忽然台上冒出白煙,她倏地消失了身影。“好——!”台下爆發出歡呼。
顧雁彎起眼,轉身繼續前行。嚴都尉還等在外麵,等改日無事,再來好好看一場吧。
她所住的東文書肆,離百戲館就隔一條街。嚴都尉將她送到書肆門口,才催馬離開。
書肆鋪門緊閉,她推門進去,裡麵也空無一人。此刻抱著一根粗壯的桂枝,沉甸甸的兩袋錢,後腰還隱隱作疼,她隻想趕緊穿過前鋪,回後麵歇著。
顧雁住在後院庫房最靠北的一間,原是放紙墨的庫房之一。前兩年,趙管事見她孑然一身,在梁城又舉目無親,便起善心挑了間庫房,讓她收拾出一塊空地,放張小榻住下,順便照看著庫房紙墨。
她一腳踢開房門,將桂枝和錢袋扔在牆邊裝紙的木箱上,傾身往榻上一倒,長長舒了口氣。
一天天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下午的驚心動魄仿佛是場夢。
但逐漸充盈的清澈桂香,驅走屋中紙張散發的陳腐之氣,分明又在提醒,那不是夢。
顧雁閉上眼。
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麵,是江州的碼頭邊。
母親牽著她的小手,翹首等待父兄歸來。
船還沒靠岸停穩,兄長便翻舷躍上碼頭,將她高高拋到天上。她咯咯直笑,落下便抓住兄長頭發,將他的發冠扯得亂七八糟。
身後傳來父親的爽朗大笑,說真是將門虎女,膽量隨我!
卻引來母親柔聲嗔怪,說她今日字帖還沒臨完呢,你們都給我趕緊回家!
直到某日,歸來的船上掛滿白幡,兄長麵色沉重地走下船。幾名軍士抬下一口棺木,母親哭著撲到棺上。
兄長緊緊捏著她的手,蹲下對她說:“父親剿匪中箭,是為江州而死。阿雁,現在就剩我們了。”
她狠狠點頭,用肉嘟嘟的小手拭去他麵頰的眼淚:“兄長莫哭,阿雁在呢。阿雁永遠都不會丟下母親和兄長。”
江州……
好想念江州……
心被思念越絞越緊,枕褥漸漸浸濕。濃重的疲憊襲來,顧雁墜入夢鄉。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
顧雁清醒了許多,腰疼也消減了不少。她翻身而起,摸黑拿到木箱上的錢袋,又熟稔摸到牆角一口木箱後,搬出一個小木匣放到榻上。她掏出貼身掛在脖上的鑰匙,打開小匣。
月光透窗,將匣底一塊小銀餅映得發亮。顧雁將錢袋收進小匣裡,滿意地拍了拍它們:“等攢夠了,又能換一塊銀餅了。”
她鎖好小匣放回原位,搬好木箱擋好,倒頭繼續睡覺。
第二日,書肆還是無人。直到下午,顧雁忽聽院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忙推門出去,
五名府卒押著書肆的一群人進入後院。其中兩名傭書人架著一人,中間被架之人怏怏垂著頭,隻穿一身白色裡衣,背上血痕斑駁,顯然是受了刑。其他人皆衣衫臟汙,麵容憔悴,隻一日不見,卻都像脫了層皮。
府卒環視一圈後院,冷冰冰說道:“府君有令,東文書肆即日起查封。你們各自收拾,儘快離開!”說著,其他幾名府卒開始給庫房、店鋪貼封條。
人群中的趙管事佝著身子,顫抖著手想阻攔,卻又不敢上前。一日不見,他原本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
有兩人搬來一張平時抄書用的竹案,讓被打之人趴在上麵歇著。顧雁認出那人叫史六,在書肆傭書十多年。此刻他麵色蒼白,氣若遊絲,可見被打得不輕。
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直在旁抹淚,那是史六的弟弟,也在書肆做搬運小工。少年轉頭看見顧雁,憤然喊道:“我兄長不就寫錯幾個字,你何至於狀告到穎王麵前,害他被打成這樣!”
所有人朝顧雁望來。
顧雁平時獨來獨往,與眾人不過點頭之交。昨日她想過到底是誰,此刻恍然:“原來是他。”
有人嘟囔:“這回滿意了吧,書肆被查封,大家都得走!”
少年氣得要上前打她,又被旁人拉住,遂狠狠喊道:“毒婦!看我今天不打死她,為我兄長出氣!”
“你兄長歹毒愚蠢,犯錯牽連書肆,與我何乾?”顧雁一聽就火大。那少年張牙舞爪,正用力掙脫旁人。她往後一退,迅速環顧,然後回屋拎起那叢桂枝,利落掰斷多餘細枝,返身握著三尺長的粗枝直指少年:“來!”
從小看父兄舞槍,一些簡單招式早就學會了。
“你兄長若隻寫幾個普通錯字,還不至於受此重刑。他無非覺得那樣趕不走我,竟改了《澗邑行》,想讓我毫無轉圜餘地。若非我自救,今日被笞打之人就是我!誰叫他用心歹毒,結果都報應到自己身上!”顧雁揚起桂枝,在廊柱上狠狠一抽。
桂花抖落一地,簷下漫起煙塵。
院中眾人看得目瞪口呆。誰能想到,平日寡言少語,看著溫婉柔弱的小娘子,竟這般性烈如虎!
少年見顧雁凶烈,腳步遲疑下來,嘴上卻不服輸:“歸根結底,還不是你這毒婦一來書肆就搶活。不獨是我兄長,他們早就都想趕你走了!”
顧雁哂然失笑:“到底是一家,這時還把過錯推給彆人。”
史六悶哼著,從牙縫裡艱難擠出字:“我被攛掇做出蠢事……是我愚笨……你得意什麼……”
顧雁冷目掃視。其餘人紛紛躲開她的犀利目光,一個個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她冷笑:“堂堂七尺之身,但凡把心思多花些在抄書上,或許還能與我抄得一樣好。”
眾人臉色難看得像打翻的醬碟,沒人再回一句嘴。
顧雁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砰”一聲關上門。
少年大哭起來:“我們往後可怎麼辦啊……”史六煩躁悶哼:“還沒死……就在哭喪……”
隔著門,聲音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不過,這些都再與她無關了。就算書肆沒被查封,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顧雁把枝條扔在牆邊,趴到榻上。
背上明明空無一物,但每走一步,卻覺無比疲累。若不是想找到母親和兄長,誰想來梁城!接下來,又能去哪……
算了,去戲館問問張娘子,看能不能收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