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縣金水街的一條巷口,範大叔正在賣力地吆喝著。
藺九均采買完東西,從外麵掀開簾子,進了車廂來。
他進來的瞬間,帶進了馬車外的一縷光照,讓昏暗的車廂內亮了片刻。
秦知夷眼睛微眯,順著光亮看向藺九均。
那些光亮隨著簾子闔上,消失了。
藺九均買了許多東西,在車廂內一一放置好。
他坐定了,才問道,“宋姑娘拿了藥麼?”
秦知夷恍若如夢初醒,將袖中的信往裡又藏了藏。
藏完了才想起他眼疾的事,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藺九均似乎聽出她的聲音有些不對,夾雜著一絲鼻音,他猶豫地問道,“姑娘,哭過了?”
想著反正他看不見,秦知夷現下也無心佯起一張笑臉來,沉悶地回道,“沒。”
藺九均聞言緘默了一會,“姑娘給的銀鐲子,在下當掉了,範叔還要再賣一會豆腐,姑娘可有什麼要買的物件?”
“不必了。”
秦知夷有些冷淡的話音剛落,藺九均也閉了口不再言。
車廂內一下便寂然無聲,隻有車外範叔的叫賣聲。
“新鮮豆腐喲,好新鮮的豆腐喲!”
……
車廂內,秦知夷心中揣著事,沉默不言。
藺九均突然問道,“宋姑娘可寄了信?”
秦知夷微微出神,半晌,她決定直言,“青州起兵了,信送不出去了。”
藺九均愣住,言道,“那姑娘現下如何打算?”
“不知道,可能還要在你家再住上幾日。”秦知夷有些心緒不寧,又補了一句,“不會太久的,缺銀錢我還有首飾可以給你。”
藺九均想起秦知夷說過家中生變故的事,思及自身,他料想她家中之事可能沒那麼簡單。
藺九均猶豫片刻後,說道,“不必了,就算寄了信,那邊來人接應也是要多住幾日的,姑娘暫且住下便是。”
藺九均這意思便是本就要再留她住幾日,多住幾日也無妨,但日後還是要她自己想辦法。
秦知夷心裡明白,張了張嘴,隻道了句,“多謝。”
等到範大叔把豆腐賣完了,三人坐著馬車,驅車走在回溪水村的路上。
這回去的一路上,車廂裡很安靜。
回到了溪水村,已經是日頭已下了山。
天際帶了點墨藍色,剛剛擦黑。
馬車剛停穩,藺九均先下了車,屋裡的柳闕聽著動靜,就淚眼婆娑從屋裡跑出來。
她哭得慌亂,“均哥兒,柳喬不見了!”
藺九均初聞也有些心驚,定了心神後,他沉著地說道,“柳姨彆著急,您慢慢說,究竟怎麼回事?”
柳闕止了哭,一一道來,原是同村幾個孩子來找柳喬,說是見著溪水的冰都化了,要去溪邊玩。
可天見黑了,隻有範大叔的女兒範月珠一個人跑回來哭哭啼啼地和柳闕說,柳喬被人帶走了。
柳闕急得問是什麼人,範月珠年紀小,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說是個穿得十分豔麗的娘子,眉角有顆大痣,從前她和爹去穀梁村賣豆腐的時候見過一兩次。
一旁的範大叔聽了,有些焦急道,“月珠她人呢?”
柳闕抹了一把淚,言道,“月珠哭累了在我屋裡睡著呢。”
藺九均麵色冷然分析道,“在穀梁村出入,且穿著豔麗的女子,眉角帶痣,那便可能是鎮上春宵院的趙媽媽了。”
此話一出,三人都靜默了。
春宵院是什麼地方,自然是那等花紅柳綠的地方。
柳闕聞言哭得更傷心了,說道,“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柳姨彆急,您先回屋裡休息,我會找到柳喬的。”藺九均這邊安撫完柳闕,那邊便立馬做了決定,“勞煩範叔再帶我去趟鎮裡。”
範大叔連忙應道,“好好好,事不宜遲,現在走!”
在一旁聽了許久未作聲的秦知夷,若有所思地開口道,“若真是本地人白日裡將人拐走,天黑就要送到彆的地方去了。你不是說去鎮上要一個時辰麼?眼下天剛黑,恐怕等你坐馬車到了,柳喬已經不在那了。”
她為何知道這些,實在是因為她當年看青樓話本子被逮著了,挨了好一頓罰,她至今都記得話本子裡的好些內容。
其中就有寫青樓女子除了官妓和賣進去的孩子,其餘大部分都是從各個地方拐來的孩子。
拐子不會在本地拐孩子,拐了也會趁夜賣去彆的地方。
想至此,秦知夷一邊解了栓在馬兒身上的車架繩套,一邊說道,“得騎馬,加緊些,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到。”
秦知夷的話似醍醐灌頂,藺九均深知她說的在理。
但是他不免為難道,“範叔並不會騎馬,而在下……”
秦知夷這邊已經卸了車架繩套,非常利落地翻身上了馬背。
範大叔和柳闕看著都驚愕地呆住了。
秦知夷攥著馬繩,熟悉馬匹後,向藺九均伸手道,“我來騎,上馬!”
藺九均看不見,但他聽見她卸車架、勒馬的聲響。
就著還不算黑的天光,他仿佛能看見她坐於馬上矯健的身姿。
藺九均感覺到秦知夷伸於麵前的那隻手,他猶豫了一瞬,站在原地未動。
秦知夷看著藺九均仿佛還在糾結男女授受不親,她氣不打一處來,“書生,你要不要救柳喬了?”
自然要救。
他視柳闕為親姨媽,柳喬是他照顧多年的妹妹。
藺九均不再猶豫,伸手握住她的手,翻身上了馬背,坐在了她身後。
藺九均說去鎮上的路好走,不需要多認,沿著一條官道走即可。
一路披星戴月、快馬加鞭。
進了鎮子裡,秦知夷勒了馬不再急馳。
剛路過鐵匠鋪,裡邊傳來叮叮咚咚地敲打聲,她耳邊聽著藺九均說還有幾步路就到春宵院。
她心中一思忖,決定直接在此下馬。
然後秦知夷把馬兒直接栓在了鐵匠鋪門口,將先前那荷包中的銅板一並給了鐵匠,借用他鋪子裡一把極鋒利的匕首。
她還對鐵匠許諾道,馬兒暫時抵在鋪子,說他們不消一刻鐘便能回來。
秦知夷幾乎是從鋪子裡直接上手拿走了匕首,銅板也是直接丟進了鐵匠懷裡,容不得鐵匠半分猶豫。
若是不給這銅板,鐵匠還以為她是來搶東西的。
鐵匠還未緩過神來,鋪子麵前就沒了人影。
他聽著一旁馬兒的嘶鳴,才反應過來確實有人來過,他頓時氣得從鋪子裡探出頭來罵。
秦知夷穿的是粗布衣裳,方可行動自如。
她拽著藺九均一路狂奔,來到了春宵院外。
春宵院內燈火通明,彌漫著紅綢黃光。
秦知夷一把將想走正門的藺九均拉了回來,語氣有些凶,“蠢的嗎你,這麼光明正大進去哪找得到人,前頭都是能接客的姑娘,自然是要走後門!”
秦知夷挨著春宵院的外牆,摸了摸牆上濕冷的灰泥。
她略一思量,立時在自己和藺九均臉上各抹了兩把,邊抹邊說,“這種地方的人都怪記仇的,咱們要走不尋常路救回你妹妹,得掩飾一下。”
藺九均剛想問,什麼不尋常路?
她忽而又扭頭對藺九均問道,“會不會翻牆?”
藺九均點了點頭,秦知夷了然,不等他說話倏地翻了進去。
藺九均懵在原地,但察覺她已經翻進去了,也彆無他法了,他隻能無奈跟在她後頭。
藺九均翻得有些艱難,是摔進了春宵院內。
而春宵院的後院裡,正在忙活的小廝們都停下了手裡的活,看著牆根底下這兩個膽大包天的人。
藺九均看不見,但也知道氛圍不太對。
秦知夷和小廝們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其中一個小廝突然大喊道,“趙媽媽,後院進賊了!”
秦知夷隻覺得眼前此情此景有些眼熟,這不就是當年師父帶她翻京城青樓時一模一樣的場景嗎!
記憶中師父當時怎麼說來著,秦知夷慌忙間想了起來,而後清咳一聲,說道,“咳,勿大聲喧嘩,我等是官府來查案子的。”
“喲,我可不知我這春宵院有什麼可查的。”
一濃妝豔抹的女子扭著胯走進後院。
她後頭跟著幾個壯碩的漢子,來人正是趙媽媽。
趙媽媽又斜睨了一眼院內呆若木雞的小廝們,聲音冰冷,“你們都愣著做什麼,春宵院可不養閒人!”
院內的小廝們立時又忙活起來。
秦知夷看著趙媽媽身後跟著的好些個打手,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趙媽媽絲毫不怕,她慢悠悠地走到秦知夷跟前,細細打量著,語氣調笑,“嘖嘖,姑娘就算臉上抹了泥,也蓋不住長得水靈。若要進我春宵院,可走大門進來呀。”
藺九均上前一步,將秦知夷擋在身後,冷然道,“並非有意叨擾,我們是來尋今日趙媽媽在穀梁村邊帶走的孩子,煩請趙媽媽行個方便。”
趙媽媽支著腦袋,想了想,好似是有這麼回事。
她下午去溪水村尋個人,看到幾個小孩在溪邊玩,其中一個雖狀似男孩打扮,模樣卻是十分標致。
趙媽媽頓時笑得意味不明,“這院裡大小事都要我記著,再記得這麼一樁小事,我還要不要活了?”
瞧著趙媽媽嘴裡吐不出一句真話,秦知夷心有燥意。
夜色間,她突然看見院裡忙活的小廝中,有一個跛腳小廝拽著好幾個被蒙住眼睛的小孩要往院外走。
她再仔細看去,見著其中一個深紅色襖子的孩子,十分眼熟。
那是柳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