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縣(1 / 1)

秦知夷嘗試著理解藺九均所說的症狀,問道,“所以你現在視物,隻能看到一團團顏色?”

“可以這麼說,在下在熟悉的地方可以應對自如,而陌生的地方就需要些時間適應了。”

秦知夷思忖道,“也看不了書信,寫不了字?”

藺九均抿唇不語,算是默認了。

怪不得他說什麼不能走仕途之路了,不能看書寫字,參加不了科考,自然當不了官。

秦知夷又看了幾眼他的眼睛,問道,“會不會隻是一時的?”

藺九均回道,“郎中說從未見過這樣的病症,還得些時日看看能不能恢複,可能是暫時的。”

有恢複的可能就行,她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病症。

秦知夷想起那日葛大娘要藺九均念信,他還要她去念。

她問道,“所以村裡都不知道你眼疾的事麼?”

秦知夷突然覺得聲音有些大,看向車廂口,差點忘了趕車的範大叔也是村裡人。

藺九均忽然說道,“那日是範叔送在下去的醫館,目前村子裡隻有範叔和宋姑娘知道在下有眼疾之事。”

秦知夷納悶他這突然的解釋,尋思是不是自己的反應被看見了,問道,“這你也能看到?”

“現在是白日,姑娘動作還是十分明顯的,在下不是純瞎。”

……

還挺雙標,剛才是誰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是單純眼盲?

秦知夷奇怪地問道,“柳娘子和柳喬也不知道嗎?”

藺九均靜了半刻,聲音平緩地說道,“她們不知道,還請宋姑娘在離開潁州前不要透露出去。”

秦知夷問道,“為何?”

藺九均頓了頓,垂著的眸子有些黯淡,他說道,“柳姨不是溪水村人,隻是年節小住,她若是知道了,會因為牽掛在下,而留在這裡。”

秦知夷不解地問道,“你有眼疾,生活多有不便,她留在這裡照顧你不好麼?”

她聽柳闕提起過藺九均父母早逝之事。

藺九均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柳姨與在下無血緣關係,是在下拖累了她,還請宋姑娘守諾。”

秦知夷一愣,也不再多問,但聽到他這麼囑咐,她笑了一聲,半開玩笑道,“守諾?我可沒承諾,你多做兩頓好吃的,我就守口如瓶。”

藺九均聽她這麼說,卻不再出言,又沉默地閉上了眼睛。

馬車外,吵吵嚷嚷的交談聲、攤販叫賣聲隨著馬車的步伐漸行漸近。

不一會,就到嘉平縣了。

馬車停在一個巷口,裡頭有好幾個攤販。

範大叔將豆腐筐搬了下來,打算就在馬車邊上賣豆腐。

藺九均先帶著秦知夷去了醫館。

醫館邊上有一棟有些破舊的樓,牌匾上寫著‘明學樓’三個字,門口都是些女子在掃雪打鬨,有些惹眼,秦知夷就多看了幾眼。

可能是正月裡,人都在家裡宅著不易生病,醫館裡沒什麼人。

醫館中坐著一個女子,綰著發、素著麵容,在櫃台前搗藥。

聽見門口進來人,女子頭也未抬,手中未停,“看什麼病?”

藺九均回道,“刀傷。”

“什麼刀?菜刀?傷在哪裡?”女子終於肯抬頭,掃視了他們兩眼,“誰看病?”

“我。”秦知夷略有些不好意思,“傷在內裡,久久未好,需要脫衣,可否行個方便?”

女子點了點頭,打開櫃台前的暗板,“進來吧,裡間給你瞧瞧。”

進裡間前,藺九均塞給她一個荷包,裡邊似是些銅錢,“在下需先去買些東西,宋姑娘看完病拿了藥後,可先去送信。出門右轉,過三間鋪子便是驛站了,姑娘若是送完信,再回巷口馬車等候便是。”

秦知夷點了點頭,就跟著女子進了裡間。

女子讓秦知夷隨意坐下。

而後秦知夷脫了外襖,半撩起上衣,甫一露出傷口,那女子見了,驚歎道,“喲,這可是把好刀。”

……

請問這裡的人,嘴巴是都不喜歡積德嗎?

“傷口不深……”

“看來你當時躲閃及時。”

“咳咳……”秦知夷有種被人看穿,無所遁形之感,於是她顧左右而言他,“姑娘,我不想留疤,開藥時請開些祛疤的藥,謝謝您了。”

“我叫陳容鳶,喚我陳大夫即可。”陳容鳶是個明白人,也不多問,低頭撒了些藥粉,“這傷口處理的不錯,不是什麼大傷,但是用藥不到位。不用藥是好不了的,等會給你開些。”

出了裡間,陳容鳶就兀自抽開一個個櫃子,開始抓藥、配藥。

秦知夷稍稍收整了一下,回了外間坐等。

看著陳容鳶利落地將藥草研磨成粉狀,想起進醫館前看到的隔壁那棟樓,她開口問道,“陳大夫,你知道隔壁那棟明學樓是做什麼的嗎?”

陳容鳶有些詫異,抬了頭,向秦知夷投來一道審視的目光,“就是女子學樓啊,嘉平縣的女子學樓叫明學樓,你不是咱們縣的?”

鹹元十年,太子妃薑嫵主張女學,隨後京城設立了女子學署,在地方州縣設立了女子學樓。

但薑嫵去世後,女學也就此衰敗。

秦知夷愣了愣,掩下心底的酸楚,張口編道,“家裡人都不讀書,我又是鄉下長大,所以不是很清楚。”

“少來,就你這細皮嫩肉的模樣,可不像從小在鄉下長大的。”陳容鳶輕笑了聲,有種看破不說破的聰慧,她把兩包藥紮在一起,遞給秦知夷,“上麵的口服,下麵的外敷。”

秦知夷接過藥包,摸出銅板付了帳。

陳容鳶收了錢,看了看外頭,一邊低頭搗起藥來,一邊有意無意地說道,“最近縣裡來了一些軍漢,前日我看著他們像是在找人,舉止粗魯不堪。姑娘一個人可要當心彆碰到那些莽夫才好。”

秦知夷在聽到第一句話時就已經猛地站起來,全然顧不得陳容鳶娘後麵的話,她聲調不自覺高了起來,“青州起兵!?”

“哎,激動什麼,還沒打過來呢,好歹隔著一個襄州。”

“是青州淮南王薑氏起兵?”

“對啊,已經拿下西南的儋州了,青州就是淮南王的地界,除了他家還能有誰?”

陳容鳶消息也靈通,頭頭是道地繼續說著,“說來也是,誰大過年的造反,又是冬天,這淮南王還真是打了儋州一個措手不及。”

秦知夷手裡攥著捆藥包的繩子,心下卻極涼。

她腦中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因為她此次要送的信,就是給青州淮南王府的,她母親薑嫵的娘家。

冬日裡的陽光冰冷得仿佛沒有溫度,秦知夷出了醫館,腦子浮現一個個熟悉的麵容。

每年夏季,秦知夷都會和母親薑嫵去青州避暑,舅舅薑傕是淮南王長子,在家中敬重父母、疼愛妹妹薑嫵,又與其妻恩愛有加。

外祖母是十分和藹可親之人,外祖父雖是個武將,不免有些粗獷,但不失溫柔細心。

秦知夷年幼時,外祖父經常把秦知夷背在肩膀上,去石頭街買吃食。

可是,他們為什麼會突然起兵?她……還能去青州嗎?

秦知夷在街道上茫無端緒地走著,竟誤打誤撞走到了驛站。

驛站外麵,搭了個草棚,栓了好幾匹馬。

一個粗布衣裳的小童抱著幾捆乾草正在給馬兒喂食。

秦知夷從敞開的大門瞧見驛站裡,幾個軍漢圍了一屋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個個聲音粗獷,吵鬨得驛站裡十分嘈雜。

秦知夷登時往驛站後牆躲去。

驛站裡,店老板看見幾位軍漢,連忙站起身來,笑著應和,“幾位官爺大駕光臨,是有什麼吩咐麼,小店簡陋,官爺們坐,請坐,這邊坐。”

好不容易把幾位軍漢招呼地坐了下來,店老板又向外頭喊道,“阿東!上茶!”

其中一位軍漢掏出一張畫像,往桌上一擺,“老板,這人見過沒?”

店老板看了一眼,正要說道,“沒……”

話未說完,另一個軍漢直接站起身來,揪著店老板的衣服後領子,往前桌前一推、一送,威脅地說道,“老板,你可要看清楚了,真沒見過?”

店老板嚇得直哆嗦,整個人都快趴在畫像上了。

他本就是個前頭收收信,或者代筆寫寫信件的讀書人,馬都不會騎,他現下被這幾位爺架著膽都快被嚇破。

真是天幺喲!

這年都沒過完,誰會來送信?

大雪堵路,一個多月都沒生意了,這剛通了路,這幾位爺就上門來了。

“還得、還得,細看看、細看看……”店老板額間冒汗,裝出一副極力回憶的模樣,他看著這畫中女子,心中猜測,莫不是哪家大人跑了小妾什麼的……

“官、官爺,這畫中女子仙姿玉色,若是小的見過,必然過目不忘,但是小的當真沒見過啊!”

話一說完,就被揪著他衣領的軍漢踹了一腳,軍漢笑得有些下流,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小子眼睛倒毒辣,這女子可是聖上要找的貴人,失蹤多日了,若是有什麼消息,記得遞到縣裡府衙去。”

驛站外,秦知夷站在牆根底下,將驛站內那些話一字不落地聽去了。

她的四肢百骸瞬間湧上森森寒意。

當日是謝太後的人護送她去青州,她失蹤了,怎麼是皇帝的人來找她?

刺殺她的人尚且不知誰派來的,如今外祖家起兵造反,秦知夷想到朝堂上謝太後與新帝爭鋒相對,心下隻覺不妙。

驛站內似乎突然清淨了,秦知夷頓時回過神來,匆忙向另一條路跑去。

巷口、巷口,她要去找那輛馬車!

秦知夷為了避開那些軍漢,走的不是來時的路。

為了找到停馬車的巷口,她費了些時間,險些迷路。

找到範大叔時,藺九均還未到。

範大叔的豆腐賣的還不錯,隻剩半筐豆腐沒賣出去。

秦知夷借口說身體不大舒服,範大叔就趕忙讓她坐進馬車等著。

秦知夷坐在馬車裡,喘著氣,袖子裡那封未送出去的信被她捏的緊緊的。

她的心還懸而未落。

青州去不了。

可她不想回建安。

她再不想卷入朝堂的紛爭了。

那年,秦扶徴逝世,先帝龍馭賓天,先帝蕭貴妃所出的三皇子秦郜登基,尊生母蕭貴妃為蕭太後。

謝太後是先帝的皇後,與先帝一起打天下、建立大夏,京城三十六萬兵,有十萬是謝家的。

秦郜即位,蕭貴妃與她平起平坐,謝太後怎能甘心,於是她在朝堂上用儘力氣和手段,不惜以謝家十萬兵權為武器,與新帝爭權奪勢。

秦知夷是秦扶徴唯一的女兒,謝太後便借她籠絡從前親近秦扶徴的文武大臣,還想將她磨成一把鋒利的刀。

朝堂上一時個個心懷鬼胎,風起雲湧。

謝太後曾對她說,秦郜無德無能,怎能為帝?

秦知夷不喜讀書,也自知沒有經邦緯國的才能。

可她知道,戰死北境的父親,定然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

她小時候曾聽父親說過,“隻要名正言順,誰做皇帝都無關緊要,有效的統治若隻局限於明君賢臣,這個國度不過光明燦爛一瞬。若想千秋萬代,就需舉國進行製度建設,這樣就算幾代出現一個庸君,在製度的約束之下,他也隻會是一個言聽計從的執政者,隻要天下太平、糧食不斷,為官公正廉潔,這就是天下萬民之幸。”

秦知夷並不關心秦郜是不是庸君,她隻知黨爭沒有意義,會毀了這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