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腦子裡浮現的是蘇嶼蹙眉難受的樣子,像隻被人拋棄的可憐蟲。
人生病或許會想吃點自己喜歡吃的,這幾天他路過點心鋪的時候也總記得包份糕點回去,和對待桑寧生病是一樣的。
他隨即又搖頭不再去想此間事,不過是怕她餓死在齊家,可憐她蠢罷了。
小鎮的夜晚也是靜悄悄的,月色如水,能透過窗欞灑下綿密的光亮,使這房間看起來也沒那麼暗。
蘇嶼夜裡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之前喝了藥的緣故,迷迷糊糊地一晚上也不怎麼醒,現在病好了卻是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睡姿。
好不容易把被子半壓在身下趴著睡著了些,卻因為一個翻身“咚”地掉落床下。
趴在地上蘇嶼卻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揉了揉被摔的有點疼的胳膊腿,她早說過會掉下來的,爬起來後卻是再怎麼也睡不著了,於是披了件淡黃色的繡花披風,起夜出了房門。
半圓的月亮嵌在夜幕上,這兒比京城好的一點是,星星離地麵近,白天的雲彩也似觸手可得般,夜晚的月光更是銀紗婆娑,連樹影都曼妙。
她舉了舉手攤開手掌,透過手指縫看那月亮,心裡就覺平靜幾分,月光也透過她那纖細如柳枝的手指,灑在她乾淨的脖頸上,更顯得她如玉的肌膚白皙異常。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不自覺地吐出這一句時,蘇嶼在院中間抬頭望天站了好一會,說完由院中間背著手走向大門處。
她逛了好一會兒了,又不能動靜太大,而且得回去睡覺了,然後也得想想自己能做點什麼。家裡人都有事情忙,偏她個閒人一天到晚沒事乾,也實在不像話。
她臉皮薄,心下難堪的緊,可自己能做什麼呢?之前練的那些出類拔萃的女子八雅毫無用處,既不能用來挑水,也不能用來做飯。
隻是剛剛吟詩的話音剛落,身後便響起一不怎麼友好的嗤笑聲。蘇嶼因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受到小小驚嚇,忙回身來,見是齊珩。
他用充滿趣味的眼神看著她,嘴角也掛著同樣狡黠的笑意,是那種不痛不癢的提唇笑,一點兒也不過分,但仍讓她感到了敵意。
乾嘛站人身後,而且他給人的感覺總是一驚一乍的。蘇嶼蹙了秀眉,抿了嘴,臉上也有些微微不自在,雲裡霧裡地開口問:“笑什麼?”
“竟不知我這齊家春日小院的青石路這麼好,也能比得上秋夕皇宮裡的石階。”
就你懂是吧?蘇嶼瞥過眼睛不看他,解釋道,“不是合景,我隻是有感而發,隨便吟吟而已。”
“你抬頭,”結果那人卻轉身指著夜空道,“這才是牽牛星,日、月、五星,起於牽牛。織女星在銀河西,這兒,這個是。”
蘇嶼意識到他在笑話她,笑話她剛剛背對著牽牛織女星,吟詩作賦地賣弄風雅。
蘇嶼順著他手指抬頭看了一眼星星,也沒看到哪一個,隻顧著不滿地“哼”了一聲。
齊珩像是在笑,倒是有點像少年,像她同齡的樣子了,他其實也沒有那麼凶,而且她才不要怕他,“我吟的是少女情懷。”
齊珩聞言斂起笑意輕蹙了眉,便沒再說話。
他此刻想的是剛剛她吟的那兩句詩所表達意思,夜雖然深了但是不想睡覺,是因為被牛郎織女的故事所感動,然後不期然想到自己身世,在淡淡的哀怨下,看到牛郎織女星又平添了幾分對……真摯愛情的向往。
蘇嶼看著齊珩微微出神的樣子有點發怔,他長著一張薄情寡性的臉,也沒見過他穿什麼圓領白襴衫,帶儒巾,打扮成秀才樣。
蘇嶼想,若是給他身華貴的衣衫,再配上那似笑非笑的樣子,應該不會像清冷貴公子,倒像個不好惹的紈絝。
“你很想讓我娶你?”齊珩突然問她。
“啊?”蘇嶼驚愣了眼,事情為什麼會扯到這兒來?
她那番詫異的樣子,卻在齊珩看來是被猜中心思的難堪,他神色淡淡,“你父親雖被流放到最南的賓州,不過他朝中好友眾多,幾年後若被舉薦,亦再可入朝為官。”
齊珩想起蘇勉托孤給齊家的書信。
昔日背信毀約,蘇某慚愧,而今朝落魄,實乃咎由自取。
蘇某身處泥沼,翻身難如登天。唯有一女,視為掌上明珠,我愛之若珍寶,若齊家不計前嫌,肯娶之為妻,護其一生,自是最好,如若不然,也萬望善待。
蘇某臨終托孤,敢望齊家為吾言之重,知我誌在懇求之深也,蘇某死而無憾。
當時蘇勉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遂寫下這托孤的遺書千裡迢迢寄信齊家,然蘇勉幸運,得宰相及朝中幾人出麵力挽狂瀾,才終免一死。
齊珩對未來娘子沒有清晰的人選,是誰都一樣,為報蘇家當年恩情,他那時是願娶蘇嶼的。
隻是蘇家事情沒那麼糟後,他覺得待之以親妹之禮,為她擇一良婿,給她背後撐腰,也未嘗不可。
畢竟把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兩個人捆綁一塊為夫妻,對誰都不公平,恩情非是愛情。年少的經曆讓他感激蘇家,但潛意識裡他卻覺得蘇家並不可靠,也在拒絕著和蘇嶼的親近。
“我不會娶你的。”她聽見那人冷冷的警告她,“彆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你需要的是生存下去的理由,而不是依附的理由。”
齊珩的態度強硬,意思明了。似在說她也在說自己。
而蘇嶼聽著他那話就像齊珩在指著她鼻子罵,你父親翻身還有望,所以不必扒在我身上,還有,你住在我家,請不要白吃白喝。
你不想娶都跟誰多想嫁你似的,蘇嶼一張臉紅的徹底,她委屈地要死,偏又覺得他說的沒錯。
她無一技求生之長,此刻寄人籬下而發作不得,生生又憋紅了眼睛,強忍著鼻子發酸的難受勁,“我知道了。”
悶聲悶氣的說完,自尊心讓她再待不下去,蘇嶼直接回房間了。
從小到大沒受過這般委屈,躺了一個時辰也沒睡著,剛對齊珩有的一點好感度全部消失殆儘,蘇嶼氣的給自己順氣,大不了今後躲著他點。
第二天晚上又掉床了,蘇嶼摔的都沒脾氣了,胳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一按就疼。
早飯的時候,蘇嶼納罕地看見齊珩在飯桌上,她沒功夫去奇怪他今天怎麼回家吃飯,就是看見他突然就對早飯沒什麼胃口了。
桑寧還在想昨天蘇嶼給她講的京城故事,“她的公父和婆母當真對她極好,把她做義女,還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了,她的命可真好,我改天得去弘覺寺燒香,求求佛祖保佑我將來的如意郎君是個正人君子,和我相敬如賓。”
蘇嶼聽見了就笑話桑寧,“你小小年紀就開始盼著官人啦。”
“最好像我阿兄一樣。”桑寧點點頭也不害臊,甜甜地看向齊珩。
齊珩頭也不抬,“好好吃飯。”
“嶼姐姐你也是哦,我覺得這鎮上除了我阿兄誰也配不上你,但我阿兄……反正你要嫁京城的大官兒,再不濟也得是江寧府的最大的大官兒。”
在天上地下桑寧唯一覺得完美無缺的人就是她阿兄,不對,現在還要再加上一個。
孫媽媽聽見了,就佯裝怒意,“寧姐兒越說越不像話了,那江寧府尹老爺聽說今年五十有三,兒子比珩哥兒還要大上一輪。”
見桑寧似驚住般瞪大了眼睛,又開始調侃起來,“你這小小年紀口無遮攔,竟還學會拉媒牽線,傳到外麵去可不就羞死人了,縱使珩哥兒這考的再好,今後官做的再大,人一提起來,喲聽說這齊家二姐兒八九歲就著慌把自己往出嫁啦。”
“孫媽媽!”桑寧嘟著小嘴兒,不滿的反抗,“反正我嶼姐姐的未來官人得我看了才行。”
阿娘說了,要想讓嶼姐姐成自己的嫂嫂,就得在阿兄麵前多提。
蘇嶼也跟著笑,三人像以往聊著天,渾然不覺有齊珩在。
“食不言寢不語。”
“阿兄好討厭,又沒有人跟你說話。”桑寧哼哼兩聲。
就是,蘇嶼也自覺忽略齊珩的話。
她揉著酸酸的脖頸,且剛剛不小心碰到了腿上的烏青,疼的厲害,遂蹙眉有些不解地問:“你們這的床都是這般嗎?光禿禿的一個,四周也沒有圍欄,你們翻身不會掉下來嗎?”
桑寧疑惑搖頭,“不會啊,嶼姐……”
桑寧的話還未說完,就聽見她阿兄語氣涼涼的話傳來。
“收起你那大小姐做派。”齊珩慢條斯理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湯,目光冷冷,“住不慣就愛去哪去哪,這地沒人慣著你。”
空氣霎時安靜,彌漫著不安,桑寧驚住了,孫媽媽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勸,眼看著蘇嶼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咬著唇盯了齊珩一瞬,忍住眼裡打轉兒的眼淚扭頭推門出去了。
“阿兄,你乾什麼!”桑寧奶凶奶凶地衝齊珩吼,預備出門去找蘇嶼,卻見蘇嶼拎著她剛來的時帶的那個小官皮箱過來。
蘇嶼進門後就把那官皮箱放地上打開,嘩啦啦的往外拿,小抽屜都被抽出來了,她僅剩的一些首飾也都在這裡了,是些金簪金釵,做工精美的都被仆人卷走了,不過即使就眼下這些物件也是些稀罕貨,當了變現也值不少錢。
“都給你,買一年的吃住夠不夠?你不願意娶我我還不願嫁你呢,有必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嗎?”蘇嶼聲音委屈語氣卻倔強,說完眼淚就掉下來了,原本一直柔柔弱弱的樣子因為這般生氣與質問而多了些棱角。
她不想在他麵前哭,像承認自己是個弱者,蘇嶼忙拭去,咬緊牙關,轉身出了正屋門回了房間關上門。
而即使和齊珩發脾氣,她也沒有勇氣出齊家的大門。外麵對她來說,是更陌生的環境。
“討厭阿兄,我再也不要理阿兄了。”桑寧的眼淚劈裡啪啦的往下落。
齊珩的心情也煩躁得緊,他被質問的一言不發,側逆著光蹲下,精致的半張臉輪廓也忽明忽暗,沉默地收拾蘇嶼的官皮箱,卻看見剛才倉皇之下被倒出來的還有一張紙。
齊珩的眼睛沒什麼波動,他淡淡睨著那張敞開了的紙,阿嶼,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落款是……
聞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