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陣(1 / 1)

金宅後花園,春雲居。

小丫鬟們端著銅盆,進進出出。

搭在銅盆上的鵝黃巾子浸成了紅色。丫鬟走得太急,銅盆裡的液體晃了出來,青石板路上便也紅了一片。

金夫人躺在小樓二層,身上蓋著紅彤彤的毯子,與她慘白的唇色對比鮮明。此刻,她那勾人的雙眸緊緊閉著,似是睡著了。

床邊,一位著長衫的老者扯著袖口蹭了兩下額上的汗水,而後提起地上的針箱,顫顫巍巍地往屏風處走。

那屏風上映著兩道人影,他盯著瞅了一陣兒,覺得那人影實在太高大了,壓得他幾乎邁不動步子。

汗水順著胸口,“嘩嘩”地往下流,不消片刻,他身後的衣裳就被溻透了,可他已無心理會,視死如歸一般,埋著頭走了出去。

登時,那倆人影一齊回身。

其中稍矮半頭的那個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彎腰問道:“李神醫,孩子如何了……我夫人她如何了?”

李神醫吞吞吐吐:“唉,金員外,金夫人她……唉……”

“速說。”

這次開口的是另一個人影,他睥睨而視,麵上雖無表情,卻也難掩渾身散發的焦急之情。

李神醫趕忙開口,聲音哆哆嗦嗦:“是,國公大人。金夫人她已無大礙,不過,不過她腹中胎兒,保不住了。”

此言一出,五雷轟頂。這二人雖已打心底明白那孩子凶多吉少,但當親耳聽到此事,均無法接受。

登時,那金員外身子發軟,踉蹌退了幾步,若不是靠著椅子坐了下去,怕是已摔倒在地。

定國公斜眼瞅了下金員外,目光中藏著厭嫌,陰森森地道:“起來,你還沒好好謝謝李神醫。”言罷,他一甩衣袍,奪門而出。

月色下,一頭黃毛匆匆穿越後花園,正往春雲居那兒趕,忽聞“咣”的一聲,但見一魁梧男子從那二層小樓走出,他身後的大門,重重地合了上來。

黃毛腳步放慢,目光犀利,如同夜鷹。

而那男子視若無睹,行得極快,不消片刻,便與黃毛擦肩而過。

二人無言,漸行漸遠,空氣中暗流湧動。

可黃毛的氣息亂了,瞳眸變得猩紅,他猛然轉身,衝幾乎消失在花園深處的男子喊道:“見過定國公!”

一片柳葉將月光遮蔽,在男子臉上映下一片漆黑的影子。他那眉眼、鼻子皆融於其中,隻剩下一道薄唇,露在月光底下,肆意上揚。

“原來是小遠啊。近來你家裡事兒多,不必再講究這些沒用的禮數。”

黃毛的身子不受控製的顫抖:“是。”他頓了頓,咬牙又道,“定國公,今夜有鬼祟出沒,宅子裡不安全,倘若您仍不回府的話,得千萬注意。不過,您放心,我已請奇門大師在宅中布下天羅地網,這次,定能成功驅鬼。”

“哦?小遠真是懂事了,思慮也周到了,看來這鬼啊,活不過今晚了。”

*

“聲笙,你,你是說,這裡,有,活鬼?”

“什麼話,鬼哪有活的?那是人!”

“有人,在,在裝神,弄鬼?!”

“bingo”

“冰,狗?”

……

兩刻鐘前,林聲笙下狠心,斷了宋安對自己的念想,這男人的愛意太過沉重,她一個借了人身子的魂兒如何承受得住?

其實,方才那番話她憋在肚子裡已有些時候,卻不知為何會在今晚給講了,就好像有人持刀逼著她,倘若她再不說,便永遠說不出口了。

可自打說了這話,林聲笙就覺得胸口被一塊大石頭給堵上了,格外憋悶。宋安的反應更大,直接從結巴變成了啞巴。

他仍緊緊跟著林聲笙,卻垂著頭,一言不發,好似一隻不起眼的後尾兒。

這日子還得過,宋安還是她大師兄,倆人在一塊兒乾活,總不能不說話,林聲笙隻得強擠笑臉,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厚著臉皮給他派了任務,讓他以瞎子的敏銳,尋出三個陰氣重的地兒。

這第一個地兒是金宅正門,按宋安的意思,死門大開,不得不防。第二個地兒是金媽媽生前住的下房,那兒離春雲居極近,林聲笙布陣前恰從此處路過,撞見幾個端血盆的丫鬟,心道不妙,金夫人腹中胎兒怕是凶多吉少。

至於第三個地兒,宋安實在選不出,便提意將陣布在客房。

林聲笙聽了,覺得妙極,這不就是居家辦公嘛,餓了能吃,累了能躺,還免去了通勤的麻煩,若宋安生在現代,定是個頂級摸魚高手。

不消片刻,林聲笙就癱在客房的長椅上,將最後一個死門陣比劃著完成了。

宋安沉默了一會兒,問她:“聲笙,如此,有,有用嗎?”

林聲笙盤腿直腰,以為自己聽錯了,大師兄竟然又主動同她講話了,咧嘴笑道:“當然!正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你覺得有用便有用!”

宋安便道:“我信。今晚,定能,捉到,這,這鬼。”

聞言,林聲笙險些笑出聲,宋安一四十多歲的老男人,說起話來倒單純得像十四,好像隨便一人,就能將他拐走似的。她抿著嘴道:“大師兄,你有沒有想過,這世間,或許,根本就沒有鬼呢。”

宋安不解:“沒,沒有鬼?可,可是,那天罡,破,破煞,符……”

“多半是戲法。”

“那,那,李媽媽……”

林聲笙目光一凜:“他殺。”

今日怪事頻發,攪得林聲笙頭疼欲裂,幾乎忘卻了思考,適才布陣時,她與宋安陷入沉默,這才得以靜靜細想。

這些怪事看似互不相挨,但深究下去,其中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好似無形中有一雙手,一點一點地將林聲笙推向有鬼的世界,其目的大概是攻破她的防線,讓她對厲鬼作祟一事深信不疑。

然而,那背後之人未曾料到,林聲笙並不屬於這個時代,作為二十一世紀,一個合格的HR,她最清楚如何PUA,也自然最不會被PUA。

宋安驚道:“此,此為,何意?!”

林聲笙起身下地,趿拉著布鞋,來回踱步:“若我猜的沒錯,李媽媽並非被鬼祟所害,而是被奸人所殺。她身患疾病,神誌不清,將自己懸於屋梁自殺這事兒太過複雜,絕不可能獨立完成,故此,她身死現場,必定還有第三人的存在。”

“為,為何,她,不是,被鬼,附了身?”

“大師兄。”林聲笙駐足,犀利地看向宋安,“這個世界,對於難以解釋的事,都要怪到鬼的頭上嗎?”

宋安愣住,身上燥熱難安,胸口仿佛被什麼東西貫穿了一般。。

林聲笙收回目光,接著道:“倘若這世上真有鬼,那也隻能是,由人,所生之鬼。”

宋安不明所以,卻怕被林聲笙嫌棄,稍作思索,便正兒八經地捧場道:“聲笙,你,你是說,這裡,有,活鬼?”

“什麼話,鬼哪有活的?那是人,是人!”

“有人,在,在裝神,弄鬼?!”

“bingo。”

“冰……狗?”

“啊?”

“那,那鬼,其實,是一隻,冰,冰狗?”宋安訕訕:“可,為,為何,是冰狗,不是,熱狗?”

林聲笙還是第一次聽人如此解讀“bingo”一詞,連來自西方的快餐美食熱狗都給整出來了,眼皮子一時抽搐不已。

是古代人的腦回路都這麼清奇,還是唯有他宋安的如此?!

她歎了口氣,怕腦殘傳染,暗暗往邊上移了兩步。就在這時,一道靈光忽而在腦中閃過。

等等,狗!

林聲笙想起昨日前廳,丫鬟懷中小心環抱的狗;今日正門,被下令追逐李媽媽的狗;還有那無形無態、飄忽不定的黑影……

乍然,林聲笙瞳眸放亮,她懂了!

“大師兄!”她拽上宋安的小臂,“謝謝你!咱們走,去找金員外。”

宋安略略喘著粗氣,看起來有些發虛,卻堅定地把手臂從林聲笙那兒抽回,道:“不,不可。聲笙,其實,從,從方才起,我,我就覺得,不安……既然,咱們,已至,客房,行,行李,也在這兒,便早,早些,離開,金宅……”

話音未落,他似乎就撐不住了,捂著嘴咳嗽起來。

林聲笙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這麼一長串兒,可算聽明白了,剛剛這男人哄她回客房布陣,原來並非變著花兒偷懶,而是想變著花兒催她走。

看來,她也得變著花兒,去哄他。

她便再次伸手,上前扶他。

男人一哆嗦,這次,未有閃躲。

林聲笙便把他扶上床,邊扶邊道:“大師兄,外麵黑,夜路嚇人,我不敢走。再說,倘若咱們就這樣悄默兒的走了,怕是會落人口舌,既然已經耽擱了,便也不差這一晚,去見了金員外,再走也不遲。”

聽林聲笙這般說,宋安許是急了,咳嗽愈發重了。林聲笙蹙起眉頭,心想這人還真是倔,怎麼說都不成,又道:“大師兄,今夜可以不見金員外,但也定是走不了的,你何必為了這麼點兒事把身子咳壞了,唉,我去給你倒杯水喝。”

說著,林聲笙端起桌上的茶壺,好輕,她晃了下,竟一滴水都沒有。她隱約記得,下午好似才打了滿滿一整壺水,為何這麼快就空了?便提著茶壺道:“大師兄,這壺裡沒水了,你忍著會兒,我上外頭弄些去。”

誰料,到了門口,那前兩日還賊好使的小木門,她竟推得艱難,未推開。

再推,門仍未動。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