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1 / 1)

天已入夜,月光冷寂。

客房木門的窗欞上,掛著一個虛晃的人影。

宋安的左耳上下移動,他身後三丈是房門,門後窸窸窣窣,還有急促的喘息。

有人。

宋安按住林聲笙戰栗不安的手,聲音極輕:“彆怕。”

這時,外麵傳來三下敲門聲。

“咚”,“咚”,“咚”,聲音緩慢且無力。

忽地,宋安覺得有一團柔軟撲入懷中,像是一隻受驚的花貓,他小心翼翼地撫上那花貓毛茸茸的腦袋,身子酥了大半,近乎寵溺地道:“沒,沒事,是人。”

“林大師,您在嗎?”

門外又有聲音響起,聽起來,還真是人。

林聲笙扶著宋安的肩膀,試探著抬頭向外瞄,見那門上影子不高,還瘦,與她先前所追黑影截然不同,這才放下心來,回道:“在呢,找我何事?”

“老爺讓我過來問下,您何時啟程回鄉?”那門外之人扯著嗓子問。

“今晚便走。”林聲笙也扯著嗓子回。

“不知您如何返程?”

來時,林聲笙是乘劉屠戶所駕牛車,回時,她可不願再坐那丟人東西,況且,這眼看就要走了,劉屠戶還不見人影,下午時,她便已與宋安商議,不再管那黑心的劉屠戶,晚些去夜市雇輛馬車就動身離開。

不過現下,她好似也無需再雇馬車,那金員外特意遣人問她返程之事,興許是想派轎子送她回去呢。

林聲笙唇角上揚,道:“妹妹,這樣說話太累了,你還是進來說吧。”

言罷,她就要起身開門,忽然聞到一抹淡淡的皂香,下意識垂首,唇畔竟抵住一片溫潤的肌膚。

“啊……”她不由驚叫。

與她一同叫出聲的,還有那將將推門而入的金宅丫鬟。

眼前,那被老爺誇上天的半仙林大師,竟與她的師兄摟在一塊兒,還親了師兄一口,這,這成何體統?!

丫鬟沒眼看,捂著臉,將身子轉了過去。

林聲笙本坦坦蕩蕩,可瞧那丫鬟這般模樣,想起方才一幕,也略略心虛。她不敢看宋安,彆著頭推開他,訕訕地衝那丫鬟解釋:“妹妹,那個,我們,我們並非你想的那樣……我們隻是,隻是……”

這番話可謂越描越黑,丫鬟聽林聲笙支支吾吾,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更信了這二人在行苟且之事,可老爺交代她的事兒尚未傳達,她無法回去交差,便靈機一動,替這林大師尋了個借口,以化解此刻尷尬之局。

“我明白了!”她複又回身,臉色緋紅,“外頭傳言玄門中有一奇術,男.女共練,可通.陰.陽,二位大師可是在修習此術?”

聞言,林聲笙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什麼男.女.共練,可通.陰.陽?這不就是金庸武俠小說裡的《玉.女,心.經》嗎?

在她那個世界,這四個字看似簡簡單單、普普通通,可是想要完整地呈現給大眾,需得在其中穿插空格、標點之類的符號,可想這套功法有多麼不堪入目。

這年紀不大的小丫鬟,平日裡到底在琢磨什麼東西?!

是時,屋外忽然躁動起來,紛攘不斷,似乎還有臨屋的賓客衝了出去。林聲笙便顧不上回話,抻著脖子向外探,睹見一個綁小辮兒的丫鬟,正匆匆從黑暗中跑來。

竟是玲兒。

還未進門,玲兒就停了下來,雙手撐膝,上氣不接下氣,全然不似白日裡那般神氣。

屋裡的小丫鬟瞧見,連忙過去扶她,問道:“玲兒姐姐,為何如此驚慌?”

玲兒未作理會,欲接著往前跑,忽見林聲笙行至門口,扶著門框朝她打量,像見到救星一般,嚷道:“林大師,幸好幸好,您還未走!”

林大師?

這玲兒還第一次這般恭敬地喚她,林聲笙挑眉,心想定沒好事,便道:“玲兒姐姐,我們這就要走了。”

玲兒急了,衝上前,因步伐過快,被長裙絆了一跤,險些撲地上,小辮兒也散了一半,頗顯狼狽,隻聽她帶著哭腔道:“彆走彆走,我們宅子,鬨鬼了,夫人受了驚,尋您過去呢!”

林聲笙:“什麼?”

玲兒左右瞥了兩眼,瞥到裡屋端坐的宋安,愈覺酸楚,抹了把淚,道:“這次是真的!李媽媽她,似是被鬼附了身,死了!”

*

兩個時辰前,那老年癡呆患者李媽媽,趁看守她的丫鬟打瞌睡,又溜出了屋。

那丫鬟甚是奇怪,李媽媽已被下令綁了手腳,為何還能逃脫?但對於此事,她不敢聲張,畢竟是她犯了錯,不小心睡著了,好在,外頭尚無如清早那般的動靜,看來李媽媽還算消停。她便獨自一人,悄沒聲地在宅子裡尋著李媽媽的蹤跡。

可尋了半晌,仍未尋著影兒,眼看天就要黑了,丫鬟焦急難耐,手裡的帕子都快被扯爛了,忍著眼淚決定去給金夫人磕頭認錯。

就在這時,她身後的柴房倏地閃了一下。

不錯,閃了一下,好似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耀出了一瞬的光。

丫鬟以為自己累得眼花了,未當回事,誰料那柴房內突然傳出尖銳的異響,緊接著,淒厲的哭嚎與嘶喊連綿不絕。

丫鬟嚇得直哆嗦,想逃,但那聲音她認得,是李媽媽,被她看丟了的李媽媽!她隻得咬牙撞著膽子,小心翼翼地探過去。

這嘶喊聲太大,驚動了臨近幾個乾活兒的夥計。其中一個夥計急匆匆趕來,發現一披頭散發的小丫鬟跌坐在柴房門口,隻見她臉色慘白,嘴巴大張,溜圓眼珠子似要凸出眼眶。

那夥計隻瞅了她一眼,就汗毛四起,直感脊背發涼,彆著腦袋問她:“你咋地了,這兒剛剛動靜挺大,發生了啥子事啊?”

小丫鬟不吱聲,呆愣愣地望著柴房裡麵,像是被妖鬼攝了魂。夥計便循著她的視線往房裡走,才邁出一步,小臂倏地湧上一股寒意,竟是被那丫鬟死死拽住了。

她望向夥計,瞳眸卻是空洞的,聲音極其沙啞:“你,你有沒有聽到歌聲?”

夥計側耳細聽,這地兒有風聲,有水滴聲,有蟲鳴聲……唯獨沒有歌聲,搖了搖頭。

那丫鬟就自顧自地唱起來:“羊羊羊,跳花牆,花牆破,驢推磨,豬挑柴,狗弄火,小貓上炕捏餑餑……”①

唱著唱著,她撒開了手,又看向柴房。

夥計遂一步一步,膽戰心驚地朝裡走去。

“啪嗒”、“啪嗒”……

走得越深,他方才聽到的水滴聲就越響。可惜,光線昏暗,他辨不清哪兒來的聲音,直到一滴冰涼的水珠打在顱頂。

他仰頭看上去,隱約瞅見一雙枯槁的小腳,晃晃悠悠的,格外詭異。

“啪嗒”,又一滴水珠落了下來,恰好掉進他眼睛,世界霎時紅了一片。

模糊中,他又瞅見一個女人。

那女人掛在屋梁上,月光罩著她,將她死去的摸樣映得十分清晰。

麵容猙獰,紅得發紫,紫得泛黑,舌頭耷拉得老長老長,眥裂的眸子不停地溢著血水。

“啪嗒”,“啪嗒”……

*

金宅客房,林聲笙思忖片刻,欲隨玲兒走,衣袖卻被宋安拉住,她回頭,見這男人正蹙著眉頭,想起自己應下他的話:“儘早離開金宅”。

她一點一點將袖子拽出,往後挪著步子退到他身邊,又踮起腳尖湊上他耳畔。

“大師兄,你聽她說得多嚇人,我從小就怕鬼,也不願跟著去,可我收了人家銀子呢。”她眼裡的光忽地沉下去,“而且……”

“而且,什麼,為,為何,不說了?”

林聲笙一笑:“沒什麼。大師兄,我收了人家銀子,怎麼也得過去瞧瞧,意思意思,你說是不?”

“就,意思,意思?”

“當然。”林聲笙眨巴眼。

宋安若有所思,回道:“好,那,我,我陪你去,師父,說了,你我,皆,不可,單獨,行動。”

“成。”林聲笙答應得爽快,這夜裡的金宅太過陰森,她是真得怕,宋安在她身旁,雖做不了什麼,她卻莫名覺得安心。

這一趟,隻需意思意思,不落人口舌,她便離開,馬不停蹄得離開,至於金員外是否派轎子送她回鄉,她絕不再多尋思一下。

待二人趕至柴房時,門前已湊了幾個年輕方士。

那些有頭有臉的玄學大師,得知已無緣賞金,便早早告辭返程了,當前留在這的,除了些剛入行不久的半吊子,就隻剩下那裝腔作勢的黃一恒。

但見黃一恒緊閉瞳眸,抬手立於雙眉之中,做劍訣之狀,大喝一聲:“呔,開天眼!”

言罷,他長甩拂塵,怒目圓睜,好不恐怖。

林聲笙被這氣勢嚇了一跳,還以為這黃大師真能變出第三隻眼睛,可再一瞅,他隻是眼珠子比往常瞪得大了點兒,神情比平日狠了點兒,像是在cos辟邪畫像上的地府武判官鐘馗,與那三眼大將二郎神無絲毫關係。

下一刻,這假鐘馗從衣袋中取出一塊金光燦燦的星宿圓盤,繼而劍指夜空,推動圓盤,踱步轉了三圈。

“不妙不妙。”他道。

與此同時,那掛於肘間的拂塵滑落至地,黃一恒目瞪口呆,又顫巍巍地開口:“大凶,大凶啊!”

周遭已有人按捺不住,連連問道:“到底發生了何事,您快說啊。”

“是啊,您看到什麼了呀?”

“急死我們了……”

……

黃一恒似乎十分享受這種被人追著問的場麵,彆人越急,他越歡,彆人越問,他越抻著不說。半晌,待追問聲漸漸小了,他才晃晃悠悠,仰頭望天,緩緩開口:“今夜天魁落陷,陰煞化忌,月入鬼宿……”

“啥意思?”

“對啊,您說明白點兒啊!”

……

黃一恒搖搖頭,長籲短歎道:“唉,看來,這宅中還真有未除乾淨的鬼祟啊!且……”

“且慢!”

①摘自民間童謠《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