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1 / 1)

林聲笙一邊說,一邊邁著步子上前:“這兩日,師妹終於想明白了,大師兄所長不在灶台之上,而在孩童之間。”

最後一字落地時,林聲笙已至宋安跟前,她仰著頭,能清晰睹見男人閃動的睫毛和眉宇間逐漸生出的不解。

宋安:“孩童,之間?”

“不錯,昨日小米哭鬨不止,可是大師兄哄好的?”

“嗯,是,是我。”

林聲笙眨眼:“這便足以證明,大師兄十分擅長帶孩子,可謂天賦異稟呢。”

“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所以,燒飯這種俗事還是交與我吧。大師兄你趕緊去屋裡看看小米,她好像哭了。”

“好,都,都依你。”宋安眉間的疑惑仍未散去,卻還是擦了兩把手,將擼至臂肘的袖子放了下來。出門前,他忽地轉身,問道:“聲笙,可,可是我,做的,吃食,不合,不合胃口?”

林聲笙已吃了宋安幾頓飯,他所做飯菜,時而偏鹹,時而偏淡,雖談不上多好吃,但也絕沒有不合口,況且,眼下宋安這般問,定是怕她嫌棄自己做飯難吃,才讓他半道改去小米那兒的。此事明明是她力不從心帶不了小米,又怎能讓無辜之人徒生焦慮,便笑道:“怎麼會,大師兄做的東西最好吃了,師妹喜歡得很。”

宋安離開後,林聲笙腦中總莫名浮現他臨走前的模樣。

唇齒微啟,臉頰緋紅,漆黑的眼眸略略下垂。那樣子似是害羞,似是滿足,似是欣喜,也似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

明明誇了他,為何還會委屈?

林聲笙切菜的動作停了下來,端起一旁盛滿米粥的木碗,快步而出。

院中,梁小楊正撐著掃帚發呆,忽見林聲笙出來了,急忙裝模作樣掃了幾下地,還嚷嚷道:“聲笙姐,我方才看到大師兄在屋裡偷懶!”

林聲笙沒理他,徑直進了屋。

丁乙門極小,從主門進去就是廳堂,堂東擺了一張小木床,如此便也成了宋安的臥房。廳堂東邊是梁小楊的房間,西邊則屬於林聲笙。小米因年紀太小,暫且輪流與三位師兄師姐同住,隻有師父袁老道住在院中另一座獨棟瓦房。

現下,因宋安在照看小米,林聲笙一推門,便瞧見了那團紮眼的紅色繈褓。

繈褓中的嬰兒已露出半個身子,卻不哭不鬨,睜著水潤的大眼睛,一麵舔著自個兒的小拳頭,一麵吮吸著身邊男人的手指,“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而那男人環抱嬰兒坐在三腳凳上,身子鬆弛地倚在牆角。走近細看,他的頭微微仰著,嘴巴微微張著,唇畔似有口水流過的白色痕跡,竟是睡著了。

林聲笙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吐槽視頻,熟睡的父親全然不知孩子已翻下了床。她把米粥放在一旁,那本是特意端給宋安吃的,眼下已派不上用場。

怒氣忽而不打一處來,她欲揪起宋安的耳朵把他罵醒,就像視頻後半段出現的孩子母親。

三日後,入伏。

空氣沉悶悶的,雨水賴在天上,如何都不肯下至凡間。

便是這日,劉屠戶趕著牛車,停在了丁乙門小院前頭。

林聲笙右眼皮跳個不停,一邊煩躁地扇著大蒲扇,一邊匆匆收拾好行李,向兩位師兄簡單交代了幾句,應約上了車。

與此同時,睡在瓦房的袁老道忽然清醒過來,衝出院門,大躍三步,張開雙臂,擋於牛車之前。

劉屠戶嚇了一跳,拉住韁繩,緊急刹車。那拉車的大黃牛許是被拽疼了,前蹄一蹬,牛頭一甩,“哞哞”哀嚎兩聲,噴了袁老道一頭唾沫星子。

袁老道臉上斑斑駁駁,嘴下長須粘在一起,分成了三縷,他卻麵不改色,抹了一把臉,厲聲道:“徒兒,你此行必有危險,速速下車。”

林聲笙冷然,心想這糟老頭兒又是唱的哪出?他明明昏睡了將近三天三夜,哪能曉得自己此行所為何事?

袁老道見徒弟未有動作,又道:“徒兒,如今,你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嗎?”

林聲笙右眼皮又接連跳了幾下,不由嘀咕,到底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還是右眼跳財左眼跳災?

“聲笙,下車!”袁老道打斷林聲笙的思緒,他好似一刻都等不及,這次開口已換成喊的。

林聲笙極少見師父這般嚴厲,心裡略微打怵,莫非此行真得不吉?但她轉念又想,她隻是去人家裡算個命,能遇到什麼危險?便好聲好氣地畫大餅,道:“師父,徒兒前些日子接了一大活兒,今日之行正為此事,若此行順利圓滿,或許能替咱丁乙門打出名堂,到了那時,師父定能日日有肉吃,夜夜有酒喝。”

這段話,可謂直戳袁老道的痛點,怎料,他聽後,竟連半步都未退讓。

劉屠戶被夾在二人中間,頗為尷尬,直催林聲笙快些離開。

林聲笙心裡堵,一邊兒是她名義上的恩師,算命一行講究尊師重道,她若想以此立足,定不能在外人麵前忤逆袁老道。另一邊則是她的錢袋子,十兩銀子的活兒,她可幾年都碰不上一次。

朝前走,她心虛,往後退,她心疼。

左右為難,舉棋不下。

這時,一個頎長的身影走入了她的視線。

是宋安。

他駐足在小院門前,烏發如瀑,白衣勝雪,似乎連三伏天的悶熱,都影響不了他身上的清爽氣息,如若他不開口的話。

宋安:“我,我陪,聲笙,去。”

“不可!”

林聲笙與袁老道尚未答話,梁小楊不知打哪兒鑽了出來,胡亂嚷嚷了一通:“不可不可不可!大師兄身子不行!”

這句話怎麼聽怎麼彆扭,林聲笙偷偷瞅宋安,見他表情僵硬,全然不像方才那般從容。不過,梁小楊所言倒也不無道理,宋安身患頑疾,若在路上出了什麼閃失,她林聲笙可擔不了這個責任,況且,帶一個瞎子上路,與帶一個累贅又有何差彆?

林聲笙遂道:“的確不可,大師兄身子骨不好,恐怕經不起這路途的顛簸。”

如此,丁乙門內,除袁老道外皆已表態,可最終成與不成還得憑他定奪。

隻見他舉起左手,指尖頻動,交錯相捏,頗有半仙風采。

有那麼一瞬間,林聲笙仿佛看到,這袁老道的白須無風而起,長袖憑空翩飛,手中火光縈繞。她恍恍惚惚,揉了揉眼,再看時,眼前仍是那吊兒郎當的糟老頭兒。

片刻後,這老頭兒忽然愣了一刹,繼而眸光大亮,捋著胡須笑道:“可。宋安所提之事為師覺得不錯,聲笙,便讓他與你同去吧,這一路,你倆需攜手共進,切忌不可單獨行動。”

林聲笙怎會想到這看似荒唐的請求竟能打破僵局,眼下,能順利出行才是當務之急,隻得見好就收,拱手回道:“徒兒謹遵師命。”

於是,宋安爬上牛車,師兄妹二人踏上旅途。

牛車漸漸遠去,沒入綠油油的稻田。

梁小楊望著眼前隨風舞動的綠色,問袁老道:“師父,以前大師兄從不肯出門,怎麼這次會主動陪聲笙姐出去?”

袁老道瞅了眼自個兒的傻徒弟,冷聲道:“為師怎知,你問他去啊。”

梁小楊撅起嘴:“可是,師父,大師兄他從沒出過門,您怎麼能同意他出去呢?”

袁老道也朝遠處那片綠望過去,長歎一聲:“唉,天命難違啊。”

牛車穿過稻田,鑽進一片茂密的林子。

林中好似將將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有些許泥濘。

這是林聲笙第一次坐牛車,車極慢,隻比她步行快一點點,她背靠劉屠戶而坐,看著眼前一道道車軲轆留下的痕跡,頗感新奇。

宋安則端坐於車尾,閉目養神,一路上未言一字。

為何一個瞎子會喜歡閉目養神?

林聲笙搞不懂,也懶得理他,跟結巴說話太費勁,便與劉屠戶閒聊,看似漫不經心,卻將他小姨子家裡的底細摸了個清楚。

他小姨子名喚春嬌,人如其名,春嬌生得又嬌又美,剛過十六,上門提親的媒婆就絡繹不絕,其父選花了眼,最後挑中家境最為殷實的一個,於四年前,把春嬌嫁去了鳳凰城。

婚後,其夫不嫌春嬌出身低微,對其百般寵愛,可是三年過去,二人仍無所出。鄰裡之間議論紛紛,夫妻倆尋遍名醫,苦澀的草藥煎了一副又一副,可春嬌的肚子就是不見大。

前段日子,家裡伺候春嬌的李媽媽突然發了瘋,城中大夫對此束手無策,春嬌便在鄰家太太的攛掇下,請了當地懂玄學門道的大師為李媽媽“瞧病”。

那大師剛進宅子便說春嬌家裡陰氣重,有鬼,李媽媽發瘋便是撞見了鬼,而春嬌常年懷不上孩子,也多半與這鬼有關。

春嬌大驚失措,求大師驅鬼改運。這大師便在宅中大布驅鬼陣,連續作法三天三夜,總計耗費銀財上百兩,可那李媽媽不僅未見好轉,反而還愈加失常。大師隻得認輸,說此乃百年厲鬼,而自己道行太淺,尚且無法與之抗衡。

後來,春嬌又接連尋了幾個大師,皆以失敗告終,她原本已經認命,無意中聽聞老家姊姊那兒也出了點邪乎事,因請到法力高深的大師才得以成功渡劫,便又重燃希望,想著也把這位大師請到家中試上一試。

聽後,林聲笙細細琢磨一番,腦中多了句廢話,此事要麼十分簡單,要麼絕不簡單。

她畢竟來自二十一世紀,雖然小時候聽了太多鬼故事而怕鬼怕得要命,可她打心底清楚,這世上壓根就沒有鬼。因此,那看出春嬌家中鬨鬼之人便是個騙子,至於他為何編造瞎話,大抵是因財起意,簡單的算命報酬過少,隻有作法布陣才有機會賺個金盆滿缽。

而這事情的真相,大抵是春嬌患有不孕不育之症,那李媽媽也應是順應自然,因病發瘋,若按現代說法,她約莫得了阿爾茨海默症。

不過,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近來春嬌家中發生的種種怪事皆乃人為所致。林聲笙從小到大見過的鬼,來自畫作,來自小說,來自影視劇……都與人相關。

若這世間真的有鬼,那便也隻能是,人,所造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