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聲笙嘴角抽搐,若非宋安是個瞎子,她定認為這人不懷好意欲占她便宜,此刻大概已一腳踢到他襠下。
而宋安偏偏是個瞎子。
隻見他退後一步,輕咳一聲,道:“我,並非,並非,有意。”
林聲笙自知他無心,卻仍感不悅,故意找茬:“兩個並非?雙重否定?那便是有意了?”
宋安一聽,急紅了臉,可越急,越結巴:“並,並,並非!”
林聲笙抱著雙臂,打量他。這位大師兄,氣質清清爽爽,神情羞羞答答,哪兒像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說他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也不為過。麵對這麼一張賞心悅目的臉,她霎時消了氣,戲謔道:“並非什麼?”
“有,有意。”
“這……大師兄,你是有意的?”
宋安崩潰,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手腳並用,解釋道:“不,不,不,彆,彆誤會。”
林聲笙掩麵偷笑:“大師兄,師妹我沒聽懂,你到底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
“無,無意!”
“哦,這下我懂了,大師兄,你早這麼說不就成了。”林聲笙見宋安似要哭了,終於轉了話題,“對了,大師兄,師父好像回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長須老頭推門而入。
他頭上鬥笠已經摘去,身上道袍乾如草衣,隻剩額前白發和鼻下胡須還濕漉漉的,一縷一縷貼在臉上。
宋安側身,朝袁老道的方向拱手作揖,道了句師父。
袁老道沒正眼瞧他,而是把視線落在林聲笙那兒,在她感到不適之前又將視線移開,笑眯眯地伸手招呼道:“宋安,聲笙,快來瞧瞧你們的小師妹。”
小師妹?!
林聲笙踮腳往袁老道身後看去,落湯雞一般的梁小楊走了進來,懷中環抱一團紅色繈褓。
一個肉乎乎的光頭女嬰沉睡其中,偶有水珠順著梁小楊的頭發滴到她嘴邊,她伸出小舌輕輕一舔,而後抿抿嘴繼續做夢,睡得格外香甜。
這一幕,溫馨安寧,可在林聲笙看來,驚悚無比。
她一點一點拉下臉,語氣陰陽:“師父這次收的徒弟,可算跑不掉了。”
袁老道笑嗬嗬:“是啊是啊,你終於有小師妹了。”
是你個頭!
林聲笙從小品學兼優,溫文有禮,哪怕曾在暘朝淪為乞丐,也堅持文明,拒絕口吐芬芳,可眼下,她隻想問候這死老頭的母親,招呼他祖宗。
原身因上當受騙,拜錯師父,被丁乙門這一老一瞎一傻子苦苦拖累,尚處青春年華就失了性命,若門內再添一個不懂事的小嬰孩,即使這軀殼下已經變成二十一世紀的林聲笙,怕也無法從容應對。
袁老道感受到一股殺氣,一斜眼,見三徒弟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雙目血絲密布,好似地獄厲鬼。他後腦勺發涼,試探著問道:“聲笙,好徒兒,你眼裡進沙子了?不舒服?”
此話不言則已,一言見血。林聲笙著實不知這袁老道是在裝傻還是真傻,深感受辱,忍無可忍,從身邊的三腳桌上,舉起一隻盛滿水的堅硬鐵碗,猛地朝下摔去。
“咣!”
水濺當場。
屋內鴉雀無聲。片刻後,雷聲大作,嬰兒發出驚天地泣鬼神般的啼哭。
伴著哭聲、雷聲、風雨聲,林聲笙全然忘卻了這一時的失態,或許會引起師門對她身份的懷疑,獅子般咆哮道:“袁老道!光是你們幾個拖油瓶就已經夠我受的,現在,你竟然又從外麵給我弄回一個!真是得寸進尺,不知好歹!”
袁老道抻著脖子,皺緊眉頭:“啥子?為師沒聽清。”
“我說你得寸進尺,不知好歹!”
“啥?”
“你不知好歹!”
“啊?”
“我去你大爺!你這個酒鬼,聾子,詐騙犯!我看你當初並不是想收我為徒,而是想白嫖一個保姆!!!”
“詐騙犯?白嫖?保姆?”
“……”林聲笙頭痛,忽覺此情此景格外熟悉,這個現世報來的也忒快了點,她無奈道:“我是想說,你這個死老頭分明是想騙來個不要銀子的丫鬟!”
啼哭聲驟停,原來,那女嬰被一旁的宋安接了過去。於是,林聲笙最後這幾句話,在場幾人皆聽得清清楚楚。
原身林聲笙溫順柔弱,多年來,連抬高腔都未有過一次,眼下突然性情大變,目無尊長,暴跳如雷,丁乙門這仨被慣壞了的男人一時懵了頭。
半晌,梁小楊才挺起胸膛,大步擋在袁老道身前,道:“聲笙姐,不……林師妹,你,你竟敢對師父不敬!”
聞言,那袁老道心想不妙,這丁乙門最不能得罪的便是這位——外能接活兒掙錢、獨當一麵,內可洗衣做飯、勤儉持家的三徒弟,便一掌將梁小楊撥開,笑眯眯地衝林聲笙解釋:“我的好徒兒,你錯怪為師了。”說著,他晃悠悠上前,左右瞥了兩眼,扯著林聲笙的衣袖悄聲道:“聲笙,來,咱師徒倆裡麵說。”
兩人遂進了裡屋。
窗外,雨勢漸小,夜色朦朧;屋內,空氣微涼,油燈忽閃。
袁老道苦口婆心:“聲笙啊,為師我年紀大了,能照看你們師兄妹的時日不多了。”
林聲笙暗自吐槽:
好似你之前照看過我們似的。
“咱們丁乙門三個弟子當中,唯有你一人領悟到了奇門的精髓。”
廢話,莫非你還指望那瞎子和傻子能讀懂奇門遁甲?
“也唯有你一人有資格繼承為師的衣缽,為師百年後,這丁乙門掌門之位便是你的。”
我謝謝你。
“不過,你尚且年輕,又是個弱女子,身邊若無可靠助力,日後主持丁乙門頗有難度。”
弱女子?我可比你那倆男性徒弟強健多了,少給我整這些封建糟粕。
袁老道見林聲笙的臉色愈加陰沉,便越說越心虛,越說聲音越小,可此時他已剩最後一句話,思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把話講完了:“故此,為師才收下這四徒弟,日後,待她長大成人,定能替你分擔一二。”
林聲笙嗤了一下,冷聲道:“師父的話我算是聽明白了,您之所以將那女嬰帶回來,皆是為了我。”
袁老道眼眶濕潤:“還是聲笙懂為師的心意。”
林聲笙雙手抱於胸前,靜靜地看袁老道表演,也漸漸恢複理智。她佯裝微笑,儘力給袁老道留足情麵,若非她剛穿越而來,在此地根基不足,日後還得仰仗丁乙門行走謀生,大概明日一早就會將這老頭綁去衙門,告他個欺詐之罪。
袁老道瞥見徒兒已顯笑臉,略略放心,擺出師父架子,道:“聲笙,如此,你可認了你師妹?”
林聲笙沒想到這世上竟有此等恬不知恥、給點陽光就燦爛的臭不要臉,未作正麵回應,咬牙切齒地道:“這徒弟是您打哪兒收的?”
“城西天河酒館東邊胡同儘頭的草垛裡。”
“……”
“那日,我見城西突發異光,趕過去竟尋著個光.溜.溜的女嬰,此嬰出奇,亙古難覓,若悉心培育,不日必成大才!”
林聲笙覺得這話好生熟悉,“騙子”二字已在弦上,這時,嬰兒嘹亮的哭嚎再次席卷而來。她長歎一聲,心想這孩子顯然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現下又落到幾個粗老爺們兒手裡,著實可憐,便拋下句“我看看去”,匆匆出了屋。
梁小楊好似見到了救星,哭唧唧地拽住林聲笙:“聲笙姐,你快瞧瞧呀,小師妹好像拉了……”
“???”
角落裡,宋安一麵咳嗽,一麵吐出三個字:“救,救我。”
在原身的記憶中,宋安此人有重度潔癖,所著衣物雖然破舊,卻都乾乾淨淨。眼下於他而說,那小師妹就如同洪水猛獸,可謂苦不堪言。
汗水順著他的額頭一滴一滴滑下,他麵容僵硬,腰身筆直,懷中女嬰卻似鯉魚打挺,不消片刻,一種帶著濃鬱氣味的黃土色東西,便在他一塵不沾的衣擺上暈染開來。
這拉的竟還是稀的。
林聲笙笑翻了天,忽而就在心裡認下了這替她出氣的小師妹。
因小師妹剛入門就造了一坨汙穢之物,鬨得門中人仰馬翻,袁老道獨斷專行,給她起名詩米,隨師姓袁,大名袁詩米,乳名小米。
至此,袁老道心事已了,半夜又爛醉在床。
翌日清早,林聲笙趁機將兩位師兄喊到一塊兒,開了個小會。
小會之初,她便紅了眼,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往日之舉大錯特錯,她曾擔憂二位師兄因舊疾無法做事,生出岔子,將師門大大小小的活兒全攬在自己手裡,殊不知竟因此扼殺了師兄為師門效力的心意,昨日,他們師兄妹三人齊心協力照看小師妹,她深受震撼,徹夜難眠,痛定思痛,決定撒手放權,往後師門之事,二位師兄皆可參與。
此話,林聲笙講得慷慨激昂,梁小楊聽得涕泗橫流,當場就應了下來,大師兄宋安更是毫無意見。林聲笙便順理成章地安排梁小楊去掃院子,將燒飯一事交給宋安,而她隻負責照顧小米。
豈料,帶娃並非她想象中那般簡單有趣,甚至可以說與這倆詞邊兒都不沾。整個上午頭,她當媽當爹,忙前忙後,焦頭爛額,視死如歸,而那小米竟越哭越凶,似乎永無止境。她認了輸,厚著臉皮溜進夥房,找到宋安。
宋安站在灶台前,著一件純白長衣。他忙活起來麵無表情,顯得極其清冷,與這充斥著煙火氣的夥房格外不搭。
林聲笙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柔聲喚他:“大師兄。”
宋安側身,讓林聲笙看到了他整張臉。
他唇邊已有笑意,且正迅速蔓延。
林聲笙也笑:“大師兄,有件事,師妹欠你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