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念安往前奔了幾步，又停下，她閉上眼睛，直覺告訴她，她身邊有東西靠近。但是沒察覺出危險的氣息，故而有一瞬間的迷茫。眉頭越蹙越緊，忽地睜眼，視線裡現出一雙發著熒光的眼睛。洛念安猛地一驚，握緊血光擋在身前。聽喘息聲，她身前的應該是一隻野獸，那東西往前行進兩步，洛念安便往後退兩步，它往前，她往後。三回合後，它突然轉了身，回頭看了洛念安一眼，然後向前走去，走出幾步後，又回頭看向她，似乎是在看她有沒有跟上。

洛念安微微蹙眉，思索著，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的神經始終緊繃著，不敢鬆懈，就這樣跟在它身後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長到周身的迷霧儘數散去，身處一片暗黑的深林中。洛念安才看清身前的是一隻巨大的豹子，通體純黑，也不是是不是周圍太黑的緣故。它緩步走在前麵，似乎是刻意為了她而減慢速度。漸漸的，洛念安不知不覺走到了它身側，和它一起往前走著，他們在深林裡轉了許多方向，拐了好幾條彎路。雖不知終點是何處，但她直覺應該跟著這隻黑豹走。

不知過了多久，洛念安才發現他們身邊不知從何時起跟了一群小動物，有小兔子，有小狐狸，有小貓咪，還有一隻不大點兒的小梅花鹿。它們正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洛念安覺得很是驚奇，沒成想有一日鹿和豹子能夠如此和諧地出現在同一幅畫麵裡。

直到視線裡出現一座破屋，縫縫補補搖搖欲墜地立在那裡，沒有燈，往外冒著黑氣。她心道：“難道這就是那害人之物的老巢？”凝神看了半晌，她回過神，才發現身旁的黑豹以及跟在身後的動物們不知何時離開了，一點痕跡都沒有，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在迷霧中出現的幻覺。

洛念安的視線再次落在那座小破屋上，腿已經先快一步邁了出去。她靜悄悄地靠近，貼著牆，挪至牆上的破洞處，貼上去往裡看，裡麵很黑，很暗。洛念安一手握著血光的手柄，悄聲移到破舊的大門前，握緊血光，“嘭”地一下推開門，借著月光，赫然看見麵前吊著的一具乾屍。衝擊感太過強烈，洛念安瞪大眼睛，忍不住後退一步，定了定心神，才繞過那具乾屍，繼續往裡走。一繞過去才發現這間屋子吊著的可不止這一具乾屍，她留心觀察了一下，都是男屍，一共有十具。也就是說，那東西殺了至少十個人。

洛念安心下駭然，圍著他們繞了一圈，發現這屋子就這麼大，都是被吊著的乾屍，卻不見那害人之物。她停在那裡，正思考著，然後發現自己的肩膀上覆上來一隻手，她偏頭望去，是一隻蒼白的，有著長而尖的黑色指甲，分布著突出的青黑色的血管的手。洛念安頓了一下，才扭頭往後看去，入眼的，是一張慘白的臉。

哦，原來是隻女鬼。

血光飛出，纏住那隻手的胳膊，洛念安抓著另一頭靈巧轉身，掙脫那女鬼的束縛。女鬼拽過吊在一旁的乾屍甩向她，洛念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血光收回，卷了那屍體，好好放置在一邊。女鬼破門而出，跳上屋頂，洛念安蹭蹭幾步追上去，一躍而上，右手一伸，口中道：“龍吟，來！”

話音一落，身後的麻袋裡飛出兩道金光，在空中合二為一，勢如破竹，聲似龍吟。它伴隨著低鳴聲，向下，穩穩落入洛念安手中。她握著槍，手指微動，長槍在手中飛速旋轉劃出一圈又一圈金色的光圈，又握緊，直直朝那女鬼刺去。女鬼回身阻擋，被擊退數步，跌落屋頂，往地上砸去。一陣灰塵飄起又散去，那道紅色身影從中而出，長發飄散，看著很是癲狂，她勾著手，利爪襲向洛念安，被閃身躲過，龍吟猛地敲在她的左肩上，那左手臂登時垂了下去沒了動靜，與此同時，她人也掉了下去。洛念安飛身追上，落在那女鬼身邊，龍吟的利刃泛著銀光，指著她的腦門，洛念安垂眸看她，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我知道。”女鬼跪在地上，突然變得異常平靜。她咧嘴笑了一下，道：“沒關係，反正我該做的都做完了，還賺了幾個，無所謂了，你滅了我吧。”

她的聲音是意外的好聽，仔細看去，五官也十分精致，想來生前必定是個美人兒，隻是看著這具身體，估計死時的年齡也不大。那，是什麼會讓她化作厲鬼殘害人命呢？

洛念安道：“我不會滅你。該如何處置，神界自有神界的規定。”

女鬼似乎愣住了，良久，才抬頭看向洛念安，問道：“你是神？”

洛念安無言點頭。

那女鬼卻忽然仰天大笑，又有了癲狂之意，她笑了很久，才收住笑，看向洛念安，目露凶光，厲聲道：“好一個神明！我被逼到走投無路之時，在神廟百般祈願萬般懇求，諸天神明沒有一個在意過我！如今，我不過是殺了幾個雜碎！惡魔！幾個該死的豬狗不如的東西！倒是勞你們屈尊降貴下界來捉我了。真是可笑！我問你，高高在上的神明，為何人生下來就分三六九等？為何善不能有善報惡不能有惡報？！為何有的人惡事做儘卻能好好活著？！而有的人！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明明！受害的人是她！卻要被千夫所指百般刁難！為何！做錯事的人相安無事，而，受到傷害的人就要一輩子痛苦！萬劫不複！”

“……”洛念安愣住。

女鬼仍在歇斯底裡：“你怎麼不說話？你告訴我啊！你不是神嗎？你不是主宰萬物的神嗎？這天地間天理何在？！公道何在？！你們！說得好聽是神明，其實不過也就是爬的更高的人罷了，和那些黑心官吏有什麼區彆？！請願都要捐足夠的功德才有人理！而我們這些平民，普通老百姓，捐不起功德的人，就活該遭受不平等不公正！活該深陷苦難！而你們卻置之不理！”

“……”洛念安張了張嘴，磕磕巴巴地吐出一句在此時毫無說服力的話：“不是……不是這樣的。”

她一直死死盯著洛念安，目光狠厲，見她呆滯在那，神情又忽地放鬆下來，她笑了笑，跌坐在地上，輕聲道：“女神明，還真是不多見。我曾幾乎走遍了所有的神廟，還真沒見過幾個女神仙。你是主神嗎？”

她的態度轉變之大，洛念安愣了一會兒，收了龍吟，才道：“應該是主神的，不過我是最近才飛升，也沒有神廟。”

一些大的神廟供奉主神，亦會同時供奉一兩名跟隨者上神修行的上仙。例如，洛君逸的神廟幾乎都會同時供奉著念清漓，其實若是他們願意，洛念安也可以被供奉在內，但不知是何原因，一直都沒有。洛君逸的信徒似乎都不大知道他有個女兒，叫洛念安。

那女鬼一襲火紅的紗衣，在月色中格外顯眼，襯的麵色極白，五官也越發精致。她應該是成鬼很久了，道行很高，從白日顯黑夜，以及她那張保養的很好的麵容上可以看出。她聽了洛念安的話，笑了笑：“原來女子也能做武職上神。”

洛念安望著她，乾脆地坐在她身邊，口中道：“當然可以。你聽說過顏無雙嗎？”

她的舉動倒是讓女鬼愣了好一會兒，才看向她，道：“魔道始祖，誰不知道？”

洛念安笑了笑：“她在成魔前就是任武職的啊，而且還是排名靠前的武職上神。”

“那她為什麼會成魔？”

“這個我也不知道。”洛念安略帶歉意地笑笑。

“你的神號是什麼？”

“珈洛。”

“珈洛將軍？”

洛念安搖搖頭，道：“大家一般喚我珈洛公主。”

“你飛升前是公主？”

洛念安搖頭，頓了一下，又點頭：“大概是的。”

女鬼卻是把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實話道：“你看著真不像是個公主。”

洛念安訕笑道：“其實我也覺得。”

女鬼卻是笑了笑：“也挺好的，落在你手裡總比落在那些萬惡不赦地男上神手裡強。”

洛念安張了張嘴，輕聲道：“我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女鬼冷笑一聲，忽然自報家門，道：“我叫葉蓉，生前的名字。”

有些突然，洛念安接道：“我姓洛，名念安。”

葉蓉似乎沒想到她這樣乾脆地也跟著自我介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道：“你有時間嗎？我想同你講個故事。”

洛念安點頭，溫聲道：“有時間的。”

頓了一會兒，葉蓉才開口道：“我生前是一家農戶之女，雖然家裡沒什麼錢，但機緣巧合下也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她停了一會兒，繼續道，“日子雖苦吧，卻也幸福，原本計劃著等到了年紀，便許一個好夫家。後來夫家也定好了，就在我滿心歡喜地等著要出嫁時，發生了一件事。”

洛念安側目看她，問道：“什麼事？”

葉蓉卻是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道：“在我與母親出門購置成親之物時，被城裡的一個富商盯上。那狗東西荒淫無道，仗著自己有錢，為所欲為。他截了我和母親，想霸占我，我寧死不從，他便讓人當著我的麵……”她停了好一會兒，接著道，“打死了我母親，然後……然後，霸占了我。”

她蜷縮著，好似要哭，卻流不出眼淚，周身都被一團化不開的悲痛籠罩。

洛念安心下大駭，一股無名火從心底躥出直衝腦門，她咬咬牙。又伸出手，覆在葉蓉後背上，輕輕拍了拍。

“我很痛苦，但也想讓惡人得到報應，於是我去報了官，可是那狗官被金錢收買，不僅不治他的罪，還當眾說是我勾引的那惡心的男人。”葉蓉也好似咬緊了牙關，繼續道：“他說要納我為妾，我寧死不從，就肆意的辱罵我羞辱我。那些看戲的人沒有一個人指責他，反而來說我，說我失了貞潔不檢點。我的婚事取消，父親也不讓我進家門，說是我害死了我的母親，丟了他的臉。我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對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我上告，沒人理。我求神拜佛，也無人問津。我痛苦的想死！我活不下去了！所以，我跳河了。”

說到最後她竟然笑了出來：“我做了鬼，去找了那個惡心的、豬狗不如的東西，割了他那惡心人的玩意兒，喂他吃進嘴裡，看著他像一條狗一樣跪在我麵前求我原諒！”她笑出了聲，“我告訴他，我還會來找他的，然後躲在暗處，看著他每日膽戰心驚，逐漸瘋魔，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那感覺有多爽嗎？你不會知道的！我就等著，磨著他，讓他慢慢慢慢地崩潰，瘋掉，然後將他抽筋挖骨！”

她又笑，放聲大笑了好一會兒，才看著呆滯的洛念安道：“我不認為我有錯，我有什麼錯？我隻是在替天行道罷了！他所遭受的痛苦不及我萬一！他人給不了我的公道，我自己給！有錯嗎？你說，我有錯嗎？”

洛念安從悲痛，震驚，無數糅雜在一起的複雜情緒裡抽回神，看著葉蓉，沉默地，輕輕地，搖搖頭。

葉蓉又突然拉著洛念安起身，走到破門邊，指著掛在裡麵的一具具乾屍，道：“這個，霸占少女，致其自殺。這個，jian殺女童。這個更是荒淫無道豬狗不如，被他糟蹋的女子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他們難道不該死嗎？還有，宋家那個該死的惡心東西，前段時間，霸占有夫的孕婦，致其喪命，胎死腹中。他不該死？！他不死誰該死？！我殺他，有錯嗎？！”

洛念安的視線從那些乾屍上轉移，定定地看著葉蓉，她心中的情緒猶如驚濤駭浪，太過複雜，讓她說不出話來，也做不出什麼反應。

葉蓉鬆開手，忽地笑了起來：“也對，你是神嘛。自然會覺得我在殘害人命，天理不容。”

洛念安卻是搖頭，輕聲道：“世上事，對錯與否，隻在人心。”她說著，又抱著頭蹲下身子，滿是頹然。過了很久，喃喃道，“我竟然救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