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月色被濃重的雲給遮住了,那點不為人知的慘淡也就此收場。淨戒攜著他的屍體,默默在原地矗立了一會。
直到死,他也沒有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淨戒回憶起從前的重重過往,不由得回頭往公主府裡往了一眼。雖然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卻覺得這件宅院裡處處都充滿了令他心安的感覺。
少年初初長成,為著報恩,做了裴試的暗衛。作為影子,他跟隨了裴試成長中的每一個腳步。有些時候,他也快分不清,那到底是裴試的人生,還是他的人生。
裴試是長安中最出色英俊的少年郎,他年少時就成熟,穩重,待人又溫和可親,所有人都拍著他的肩膀說,“父虎無犬子。”
後來裴試進宮讀書,他們一起見到了那個粉雕玉砌的小姑娘。
這是裴試的小表妹,是裴貴妃的掌上明珠。
明明有著這樣尊貴的身份,可她卻仿佛並不開心。他們第一次見麵,小姑娘蹲在水池邊上,無言地望著荷花池裡的遊魚發呆。
裴試問她:“茲公主,為何一個人在此?”
李惟茲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意外會有人和她搭話,小姑娘隻說:“這裡不是還有很多小魚嗎?我就不是一個人了。”
裴試坐到她身邊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十分溫柔地說:“小茲,我是你的表哥,就和你的母妃和我的父親一樣,是兄妹。以後,除了小魚,你旁邊還會有我了。我們都不會是一個人。”
李惟茲聽到他的話,積攢許久的委屈就這樣通通傾斜而出,她拉著裴試的袖子,做了許久以來的第一次放聲痛哭。
淨戒那時倚在池邊的樹上,他想,連皇宮裡的公主,也會感到孤獨嗎?即使擁有了一切,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人生,也會感到孤獨嗎?
裴試和這個小丫頭一見如故,他們的感情很好,總是在下學以後一起玩鬨。裴試會的很多,而李惟茲對一切都感到好奇,所以他們的樂趣永無止境。
裴試用禦花園的小花小草講論兵法,用湖畔的柳枝比劃劍術,在禦花園嫻靜的流水幽景中吟誦:“非仙亦非鬼,一曲桃花水”[1]。李惟茲終於有了除了母妃以外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不過,她學東西很快,搗蛋起來也很壞。
淨戒看到她給皇後的茶裡放鹽塊,在二皇子的作業上塗塗改改,最後引得太傅勃然大怒,但是她也給裴貴妃摘很好看的小花,做成花冠、給裴試收集各種各種各樣的青竹,幫他做毛筆和竹劍、幫不受寵的貴人們帶去新鮮的話本和胭脂。
裴試總是笑著點點她的額頭,也展露除了與眾不同的親昵和寵愛。他行君子之風,卻總願與李惟茲一起逾矩。他悄悄帶著她去看夜裡的鬼火,縱容李惟茲去偷看太傅出的考卷,幫助李惟茲把貴妃娘娘不給她吃的蜜餞偷偷順走…那些時候,淨戒隻是看著,明明是他人的經曆,他卻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真正的溫暖和生機。
你是特彆的,有人會為你而喜怒哀樂,有人會等著你回家,害怕你受委屈...也許他也被在乎過吧,裴將軍對他們很好,但他公務繁忙,偶爾的一兩次碰麵,隻會問問他們。累嗎?苦嗎?如果不喜歡,隨時可以離開。
他不希望裴將軍擔心,也不希望裴將軍失望。所以他每次都回答,不苦,不累。
李惟茲好像是被裴試拯救了,她變得更加生動可愛。但是小公主那些開懷的笑容、古靈精怪的話語、對裴試所流露出的信任和依賴,仿佛將他的心也捂化了。
他不太確定這些感情是否是因為他有些認不清自己了,在長久的影子生活中,淨戒有一段時間幾乎無法將自己與裴試分開。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不願意失去那個重新煥發生機的小公主。
不願意承認,在無數個沉默相伴的日夜過去,他們兩人其實毫無關聯。
他猶豫過,是否要跟裴將軍說,自己不願意再做暗衛了,因為這讓他快要失去自我。他知道,裴將軍善良寬厚,絕不會拒絕他的請求。
可是,當他想到,若他不是裴試的暗衛,那他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到他們了,可能會度過碌碌無為的一生,在終將到來的疾病或貧寒中死去。而那皇城中的小公主,就會成為他永遠追憶的遺憾…
那點終於讓他感到溫暖的太陽,會被永遠遮蓋在皇城深不可測的高牆之中。
淨戒還是放棄了離開的念頭,他隻在一個深夜和同為暗衛的那個人談過這個話題。
自從蒙麵成為了影子,淨戒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孩子的長相,他們已經成為了彼此的鏡子,隻照出自己最隱秘漆黑的一麵。
在夜色的陰影中,他們少有的聚在了一起。
淨戒問他:“成為一個影子。你後悔嗎?”
他沉默了許久,隻說:“我不知道。”
淨戒收回目光,遠眺向皇宮的方向。
以前他也不明白,這到底有意義嗎?但他隻對自己說,這是對裴家的報恩,裴峻讓他們撿回來一條命,那把這條命還給裴家,也算是有始有終。不過現在,他的想法似乎有些改變了。
如果,成為影子,就能見到太陽的話。那他不會覺得遺憾。
“我也不知道,可是現在,我能感到滿足。”
另一個影子看向他,似乎十分不解。他說:“身為影子,連名字也不能有。你又滿足些什麼?”
淨戒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堪稱柔和的神色,“她的生機,好像也變成了我的。我終於明白,活著的感覺是什麼。”
對麵之人眸色微深,不知道他是否察覺到他所說的人是誰。他隻是靜默,然後默默地消失在了夜色中,就跟他們經常做的那樣。
濃重的墨色從十數年前的那個夜晚流淌到現在的天幕中,公主府的最後一盞燈也熄了。也許是李惟茲睡下了,她近些年來總是睡得很晚。為著那些布局、籌謀、往來、人事,她幾乎與原來那個天真肆意的小公主找不出相似之處了。為了裴家,為了那些愛她的人,李惟茲用這麼多年,從一個不被看好的二公主,終於走到了東平公主的尊位。
淨戒的眼睛裡融進一點零星的月光,他總希望,李惟茲能不再那麼辛苦。現在,他終於能站在他身邊,那就讓他幫她完成所有的心願,直到有一天,她能像從前一樣…不再感到孤單。
屬於夜晚的秘密,隻在夜霧輕悄的時候聚攏,當晨光緩緩的升起時,他們便仿佛沒有存在一般的消散了。
李惟茲起得很早,她心中總是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王家的陰霾仿佛籠罩在她心頭,她需要儘快見到皇帝,才能知道事態真正的走向。
洗漱過後,荊風進來詢問,是否直接進宮。
李惟茲看了看時辰,離開宮門還隔著點時間,不知為何,她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昨日護國寺的巍巍紅牆。
“把玄青牽來,本宮先去一趟護國寺。”
那裡有個人,昨天為了救她而受傷,她總該是去探望一下的。
步入護國寺裡,接引的知客師傅分外小心,連忙詢問公主是否要找淨戒。
“他在哪裡?”
知客把她往後殿引去,數步之後,知客止住,“佛子不讓他人靠近,殿下請吧。”
那個頎長挺拔的身影立在寺中供奉的舍利塔前,他穿著一襲赭紅的袈裟,斜係在一件素雅的僧衣之上,十步內無人,隻有一顆桂花樹,靜默地陪在他身側。
李惟茲的心不太爭氣地漏跳了兩拍,眼前景如畫,朱紅畫簷,青綠桂樹,赭紅僧衣,天然形成了一派擾人心神的禪意。
淨戒回過頭來,一雙狐狸般迷人的眼睛帶著笑意地望她。熹微的晨光從房頂下落下來,將他細密的眼睫襯得毛絨透亮,在他周身浮動的細小微塵也仿佛被鍍上了些佛光,蜉蝣萬千,此刻隻在這一人佛性中沉淪。
“殿下。”他喚道。
李惟茲稍有些失神,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他身邊,待那玉人麵顯得更加真實後,她定了心神道:“佛子今日,可是在憑吊故人?”
舍利塔意義非常,李惟茲以為他在懷念某個寺中的大師。
淨戒的眼光不舍地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回身說道:“是。”
李惟茲見他沒有多說,便也不再追問,一起同他默默佇立在潔白高大的舍利塔前。
“殿下,昨日行凶的刺客確是王家人。半夜時正好被貧僧撞見,貧僧…已送他超脫。”淨戒撚動佛珠,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李惟茲見他這樣說,不禁要將那個刺客與他口中的故人聯係起來。不過既然能確認刺客身份,王家人,便從暗處來到明處了。
“佛子有勞。本宮今日來,是想探望佛子的傷勢,如今看來並無大礙。本宮還需儘快進宮覲見聖上,才好確定如今形式。”李惟茲看了一眼淨戒的手,見那裡已經重新包紮,看起來也並無不妥,便準備向他告辭了。
淨戒收了佛珠,也轉過身來看她,卻沒說出話來,隻是覺得這一麵太過匆匆,有些不舍地望著她。他心中有千言萬語,可是一句也說不出口。
李惟茲見他眸色複雜,開口寬慰道:“放心,此次進宮,不會太久。”
淨戒聽她這樣說,才知道她是以為自己擔心她的安危,他垂下眼瞼,說道:“是。殿下,注意安全。宮裡…可能也有王家的人。”
李惟茲點頭,便離去了。
淨戒又一次目送她離開,到最後也沒有說出那個人的死。那個曾經和他一同作為裴試影子的人,那個擁有一副幾乎與裴試一模一樣皮相的人。
他不願意讓她知道那個人的事,也不願讓她知道,即使現在身在佛門,他手上卻仍然沾著洗不掉的鮮血。
護國寺鐘聲響起,又是一次萬物更新。
許多秘密都沉寂在諸佛麵前,他們聆聽世人的喜怒哀樂,承受世人永無止境的欲望和希冀。他們永遠無言,卻也永遠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