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僧殺(1 / 1)

十四

暮色已近,東市從平康坊到皇城的這條路上人不多,偶有往來的行人都十分好奇地向一個方向側目。

一個身著鎧甲的明豔姑娘牽著一匹黑色的駿馬,馬上坐著的,卻是一個俊逸非常的和尚。

這兩人的搭配和容貌即使在不甚明亮的傍晚也分外突出,人們都不由得好奇猜測,他們的關係,或者其中的故事。

“殿下,貧僧下來吧。這樣不合規矩。”淨戒看到行人的注目,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道。

李惟茲依舊行得颯遝,“不合什麼規矩?”

淨戒啞然,卻也沒再繼續拒絕了。他明白,李惟茲可能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她並沒有挑明這件事,隻有兩種可能,她在意這件事,或者,對於她來說,他是誰並不重要。

也許因著從前火場相救的情分,現在她對他更多寬容,更多接納...她總是這樣,不願意欠彆人的。他人的恩情,即使微如滴水,她也會湧泉報還。

眼見路短,兩人已經行到安上門前。

門口的幾個守衛瞧見來是一個女子和一名和尚,都有些疑惑。領頭的那個認出來李惟茲,很快上前來詢問。

“殿下,今日宮門已經落鎖了。您要見陛下,可能需等明日了。”

李惟茲聽後,秀眉微擰,“本宮記得,起碼還有半個時辰才到落鎖的時候啊。”

守衛神色有些尷尬,隻得補充道:“陛下今日歇得早…”

這話說得勉強,他邊又悄悄說了一句,“賢妃娘娘今日不適,陛下去陪了。不叫人打擾。”

淨戒聽到這話,隻覺得蹊蹺。賢妃趁機爭寵,這無可厚非,可是竟將宮門提前下鎖,隻怕是另有隱情。

正在他思考之時,李惟茲也神色嚴肅地回頭望了他一眼。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讀懂了對方所想之事。

他們的事情有所暴露,前朝,有人動手了。

“好,那本宮明日再進宮。”李惟茲朝守衛點點頭,翻身上馬。在幾個守衛有些震驚的眼神下與淨戒共乘一騎,策馬走遠了。

馬匹上的空間有限,他們幾乎身體相貼,李惟茲長發飛揚,偶爾有幾絲柔軟又撩撥地掃過他的鼻尖。她身上的溫度和氣味,也十分親近地慢慢傳遞過來。

淨戒的心猛然跳動著,那聲音仿佛深深地在他的骨骼中回響,他不知道李惟茲是否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

好在長街的風在玄青的奔跑下迅速地掠過淨戒的臉龐,降低了一點從他心底升起的躁動溫度。

淨戒的手有些不知所措,馬背顛簸,他總不能攬住李惟茲的腰,卻又因為心亂而無處擺放,就隻能緊貼於自己身側,努力保持住重心和平衡。為了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洶湧情思,他開口問道。

“殿下,我們去哪?”

“送你回護國寺。”

“本宮懷疑,王家的人參與其中了。雖然沒有證據,但是論朝中手段,也想不出另一個答案。”

“貧僧也這樣想,其實就前次與何珈接觸,貧僧就覺得她身上頗有疑點。殿下,要多防備她一些。”

淨戒說完,李惟茲微微蹙眉。

若是何珈真與王家有關,那她展現出來的那些驚訝憎恨,就都是給演給她看的。雖未在何珈那裡暴露過自己的心思,卻也能讓細心之人有所猜疑。尤其是淨戒的身份,如若何珈王家人的身份做實,離查出淨戒背後的真相也就不遠了。

玄青腳程很快,他們很快就看見了護國寺的紅牆。沒等李惟茲行動,淨戒很自覺地翻身躍下了馬背,他沒有察覺到的是,自己對李惟茲的隱藏,也越來越少了。

“佛子多保重,本宮懷疑,暗中之人很有可能再次動手。”李惟茲見他如此乾脆,心中莫名有些好笑,難道自己的行為太過逾矩了嗎?這和尚總是這樣,在她想要稍稍靠近些的時候,卻那樣避之不及。

雖這般想著,但她還是望著淨戒囑咐道。

“是,殿下。”淨戒雙手合十,十分恭敬地向她行禮。

李惟茲瞧寺裡看了一眼,她神色威嚴,鳳目銳利,將幾個好奇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沙彌給嚇回去了。她朝他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便駕馬走了。

淨戒目送她離開,卻沒進護國寺。待看不見那個赭紅的身影後,他便跟著李惟茲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穩,但頻率很快。

待淨戒走到東平公主府時已近亥時,此時人定,街上的攤販們都已經沒有了蹤影,行人也幾乎寥寥。他手持佛珠,一步一誦經,徘徊在公主府周圍。

她府裡很安靜,周邊住的人也不多,淨戒遙遙望向她所住內室的方向,輕聲祝禱。

他在等一個人,也許他會來,也許他不會來。但這個人,必須由他親手剪除。

淨戒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應該是從某棵大樹上落下來的。他輕輕拂去上麵的泥土,又掰去了多餘的小枝椏,淨戒感受著它的紋路,仿佛也在回顧著自己曾經那些隱於黑暗中的日子。

一陣不尋常的風聲在夜晚晃過,淨戒敏銳地捕捉到風來的方向,他輕身一躍,跳到了公主府的屋簷上。

這時的天色已經很暗了,半彎白亮的月亮很是晶瑩地嵌在天幕中,淨戒等的那個人就在這樣的月色下向他走來。越走,灑在他身上的光越慘白,最後仿佛把他身上的漆黑衣裳都打亮了。

“你在等我?”他說。

聲音跟那個少將軍裴試幾乎沒有差彆。

淨戒手持著樹枝指向他,“當初選擇背叛主人,你早就該死。”

那人聽後,嗬嗬笑了兩聲,仿佛挑釁一般地摘下了麵罩:“就因為這張臉,我就該替那個人受苦,替那個人去死嗎?”

他那張臉在月光下顯得分外慘白,肖像裴試的那張麵容上浮起一種不屑又癲狂的神色。

“裴家對我們不薄,當年若不是大將軍,你我早就死在了那個晚上。”

淨戒左手撚動佛珠,目光深沉,隔著數十步的距離從他身上望到遙遠的那個雪夜裡去。

十幾年前,韃靼進犯北疆,裴峻大將軍領兵出征,擊退外敵,裴家軍大勝。雪夜風急,邊關的村莊因為戰亂幾乎已沒了人影,隻有些忙著逃難而被留下來的牛羊牲畜。

裴峻見生靈可憐,便叫軍士們把它們都牽回軍營。正在軍士們提牛牽羊的時候,裴峻偶然聽到幾聲微弱的呼喊聲。他駕馬四處搜尋,在一處小屋的塌圮深處,竟然找到了一個蜷縮著的顫抖不止的男孩。裴峻見狀,連忙叫全隊搜索,看還有沒有被遺棄的孩子。

果然不遠處的另一間牛棚中,在厚厚的茅草之下,還有一個被包裹得十分嚴實的嬰兒。

搜尋的軍士見他還有呼吸,都喜出望外,連忙把兩個孩子帶回來軍營。烤火喂食,兩個孩子的麵上都又恢複了血色。

兩個男孩年紀與當時的裴試差彆不大,裴峻便把他們帶回家,稍稍長成後就和裴試一起練武念書。空閒之餘便為他們尋親,可久尋未果,兩個孩子就隻能留在裴家。

後來,裴宣的一次來訪,見到了其中大些的那個孩子,他幾番細看之下,竟發現這孩子長得愈發與裴試小時候愈發相像,便提議讓他做侄子的暗衛,好好培養起來。

而小一點的孩子在與裴試相處時很是喜歡這個哥哥,他不願與僅有的兩個朋友分離,便求了裴宣和裴峻,也一同進行了訓練。

兩個孩子自此穿上黑衣,帶上麵罩,成為了裴試的兩個影子。

聽到淨戒這樣說,想到那些往事,他卻顯得更加暴怒。

“你呢?你又算什麼東西?曾經就惦記他的公主,現在更是剃光了頭發,給她當情人,做狗嗎?”

他拔出短刀,也直直地指向淨戒。

看著那張與主人相似的臉,淨戒心中無奈多過憤怒。聽到他又提到公主,淨戒就不再忍耐。

“閉嘴。”他說。

淨戒身形先動,即使隻拿著那跟樹枝,他的攻勢也依舊淩厲狠辣。

對麵那人冷笑一聲,持著刀也迎了上來。淨戒抖腕,將劍風一斜,隻刺他脖頸。

刺客似乎很熟悉他這一招,很迅速地扭身躲過。淨戒見他舉動,微微勾唇一笑,側身曲腰,左手十分迅速地探向他綁腿的地方,在下一瞬從裡麵抽出一把匕首來。

他們熟悉彼此,雖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見過對方的長相了,但對著另一個黑色蒙麵的身影,一招一式,都分外“親切”。

“為什麼幫王家做事?”淨戒低聲嗬道。又在話音落後接上了一刀,直指那人的後心。

“幫誰做事,又有什麼區彆?”他身形晃動,敏捷地躲開了這一刀。閃身與他離開了幾步的距離,“隻不過,王弼時承諾。事成之後,我會有一個名字。”

他笑,仿佛滲出了些深夜慘白的怨色。

“裴試。”

他把那兩個字念出來,這兩個字仿佛已經成了他的執念,他所活著的意義。

淨戒深吸一口氣,果然,這背後都是王家的手筆。甚至,王弼時的野心,不止弄權。

“你執念太深,貧僧會幫你解脫。”

雖在佛門,但他仍犯殺戒,苦海無涯,隻願眾生早日回頭。他的罪業,終有一天也會自己償還。

淨戒刀鋒對準他的咽喉削去,那人也不躲避,劍鋒亦是直直朝他刺來。兩刃相接,劍身同時發出一聲清脆的震顫聲。

淨戒手腕微轉,持刀的手突然化出一股柔和的勁度,對麵之人突然失去了對抗的力量,一個趔趄,向前漏了一步。

淨戒這些年的修行,除了經文,還將少林和武當的舊藏書通讀了許多。這些留下記載的老傳統,雖然早已經沒有了當年兩派互不相傳的隱秘,但也紛紛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少有人專門尋來品悟。兩派特色鮮明,而正好武當重柔,淨戒便到從裡麵學得了許多借化巧勁以製敵的辦法。

“當和尚確實學到不少東西啊。”那人諷了一句,又很快迎來上來。他看出淨戒不願痛下殺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些什麼所謂慈悲的臭架子。

淨戒隔開他那一劍,十分迅猛地出手,單憑空手,就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佛門教會我靜心,佛說眾人心中皆有菩提,皆可成佛。”

他盯著那個人不可置信的雙眼,緩緩說道。

“可是,你心中卻始終空寂,這麼多年,所追求的終是虛妄。放棄執著吧,阿彌陀佛。”

呼喚著佛,淨戒手中用勁,扭斷了他的脖子。

這個同他一起走出死亡的孩子,卻沒有走出那個困頓不甘的自己。

裴家真的欠他們嗎?也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