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雨夜(1 / 1)

李惟茲不再看他,也對他的話不做反應。隻是收了劍,那把清霜劍合於鞘中,不見寒刃,通體恍如璞玉。

淨戒有些悲傷地抬眼望向她,矜貴如李惟茲,即使心中再有滔天波瀾,她也依舊儀態端方,側臉美豔。即使出手,也釵環不動。

她終究,是不認得他的…她終究,是遙不可及的公主殿下…

“把你的計劃,全都告訴本宮。”

李惟茲不再對曾經的事情糾纏,隻冷冷地命令他。

“皇帝早知有虎賁衛的存在,隻是以為和普通兵士一樣,自裴家覆滅後就各自分散到了邊防軍中。殿下如果冒然動手,羽林衛中皇帝眼線頗多,必然會一朝暴露。”

淨戒緩緩說道,又稍停下來觀察李惟茲的臉色。

羽林衛自前朝改製,又分改出了些旁支,這次皇帝分給她的左右金吾衛就是改製的產物之一。

護衛皇宮之人必為心腹,皇帝多疑,在前朝的十二衛後又增加四衛,是以做天子親兵,為防內亂,隻聽他一人調遣。

“隻有緩步圖之,拆解羽林衛,才有喚醒虎賁的機會。”

李惟茲聽罷,對他露出一個十分溫和的笑來。

“佛子好大的本事,連長安的流匪,也是拜你所賜。

“真乃慈悲。”

淨戒垂頭,隻悶悶地說道:“都是其他州郡的死囚,引為死士,貧僧會厚待他們的家人。”

“隻行動亂之舉,不做害人之事。”

“說得倒冠冕堂皇。他們還有用,本宮用兵,不會殺了他們。拔出金吾衛中皇帝的眼線,還要靠這些人,到時你聽本宮安排即可。”

李惟茲弄權,早已看透世態炎涼,眾人日後唾棄她陰險狠辣也好,不孝不悌也罷。這條命,隻有不惜一切代價除掉所有攔路之人,才有資格去談公平。才有資格掀過這片天來,還天下有冤之人一個真相。

“是,殿下。”淨戒起身行禮,準備告退。

刹那間,李惟茲在他衣袍翻動時瞥見了什麼,她心下有了個猜測。

下一瞬,她在淨戒抬手行禮時一把扯過他。

這個姿勢實在算不得優雅,甚至頗有些粗暴。李惟茲手勁極大地拽著這和尚的手腕,她手上用力,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這妖僧的臉。

淨戒與她隔的很近,甚至能看到她眼睫閃動時的微顫,嗅到她今天胭脂的香氣。他幾乎快倒進她懷裡。

他圓潤的耳廓一下子熱起來,紅似天邊霞。

從前都是他主動親近狎昵,帶著一點明知不可為的得逞之意。那時見到她這張臉,他還能在心中自詡主導,不過度失態。如今她突然地靠近,倒是一下擊潰了他的心防。

那點隱秘的、卑微的、深藏的感情,仿佛就在此時被突然開誠布公於天下。

“佛子還算是出家人,如此慌亂,倒不似前日的親近之態了。”李惟茲心中一時生起些快意,隨後又補充了句。

“行事之前,與本宮商議。那些瞞著本宮的事,最好永遠彆讓本宮知道。”

她說完,又那樣狠心地放開了他。

淨戒的手腕上仍殘留這她留下的力道和溫度,他用另外一隻手按上她剛剛觸碰的位子,溫言說是,便退下了。

李惟茲目送他離開,心中暗自思考著什麼。

半柱香後,荊風便趕回來複命了。

“殿下,事情辦妥了。賢妃娘娘收了東西,會配合我們行動。”

李惟茲滿意地點點頭,“好。如此一來,皇帝最近應該會將視線稍微轉移些,總放在本宮身上,也叫人為難。”

荊風剛剛進門是與和尚碰了麵,見他神色複雜,如今公主也仿佛有所心事,這不禁讓他多問一句。

“殿下,那和尚可還聽話?”

李惟茲抬頭,看著荊風,片刻後隻說。

“他雙手筋脈被挑斷了...他曾經會武。”

荊風聽後也十分驚訝。

“殿下是親眼看見的?”

李惟茲剛剛不是突然發難,在淨戒奉給她佛珠的時候她就發現這人手腕之處似有疤痕,本來也無可厚非,但雙腕皆有,這不禁讓她產生更多的疑惑。

於是借故警告,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隻有真正觸碰到那塊皮膚時,她才確定,那樣猙獰的疤痕,必然是受刑所致。

淨戒其實並不如其他僧人一般瘦削,他的身形在僧袍中被掩飾的極好,隻看得出修長挺拔。

但剛剛李惟茲拽住他手腕,顯然粗厚於其他僧人。她用了七成力,若是換做旁人被突然襲擊,不管怎樣熟悉,都會有一個下意識的掙紮舉動。

但是,這樣力與力的對抗,李惟茲並未感受到。不是淨戒刻意避嫌,而是他的手,被她挾住時,無法再調動力氣了。

“那和尚,究竟是什麼身份?會不會威脅到殿下?”

荊風頓時有些警惕,這樣挑斷經脈的酷刑,所施與的無非隻有兩種人。

俘虜,或者暗衛。

若說這兩者,李惟茲都曾想到。裴家軍中,一向優待俘虜,有願意歸順楚唐的,也能加入軍中,從小卒做起。其中這樣身份的人,隻怕成百上千。

若是暗衛,舅舅身邊的,她不曾了解過。裴試身邊,到是有那麼兩個。她隻見過其中一個,但那人黑衣蒙麵,且那時她年紀尚小,若想確認,也十分困難。

“無妨,目前看來,他確實與裴家有淵源。想要幫本宮,也並非虛言。”

“隻要他聽話,忠誠。是誰,也不重要”

李惟茲的擲地有聲,卻不知,若是淨戒在場...必然如劍穿心。

護國寺禪堂中。

淨戒跪於佛前,默默不語。

“那夜大雨,你手腳筋脈皆斷,躺在寺前。你是怎樣對老衲說的?”

白須白眉的主持拄著禪杖,一字一頓地問他。

淨戒此時臉上再不見平日掛起的惑人神情,隻剩下純然的冷。

來自一個永遠身在暗影之中的人,在黑暗和殺戮中凝練的冷血,冷酷。

“我願皈依佛門,守一切律,忘一切情...”

淨戒麵無愧色,了無感情地將這句話複述了一遍。

聽出他毫不悔改,住持隻有深深歎息。

“你塵緣不斷,殺心不改。讓你皈依,是貧僧錯了。”

淨戒望向他,這個心懷天下的慈悲老人。他眼裡對他的感激、愧疚是真。但他仍然執著地對住持說。

“我的法門,始終隻有她。”

他是虔誠的。

前朝血光初現,裴峻與裴試被當殿扣押。裴試被套上枷鎖押出殿外時用負在身後的手傳遞了命令,讓兩個暗衛速去後宮保護李惟茲。

後宮中皇後同樣進行著她的陰謀,這天她邀請裴貴妃母女前來品茶,李惟茲走得快,一路上嫌母親時不時駐足看花很是磨蹭,便自己帶著幾個侍從先到了皇後宮中。

李惟茲進殿時不見人影,宮人們隻說皇後娘娘還在梳妝。她百無聊賴,便悄悄偷吃起桌上的點心來。

很快,一陣燒焦的氣味飄了過來。她身邊的宮人連忙趕去查看,卻一個也沒有回來。

不多時,濃濃的黑煙伴著火舌就朝她襲來。李惟茲頓時慌了神,皇後宮中她很不熟悉,一時間竟迷失了方向。

在煙幕中,四下是火,隻聽見遠遠的地方先後響起皇後和她母妃的聲音。

“茲公主,你在哪兒啊?母後馬上叫人進去尋你,彆害怕。”

“惟茲,惟茲,快用衣衫掩住口鼻。母親馬上就來找你!”

李惟茲在越來越密的濃煙中感到頭暈目眩,她能聽到人們焦急的聲音,卻始終開不了口回應。

“母...妃.......哥...哥...”她心中默默喚道。

很快,她便身子一軟,在即將摔倒時落在了一個肩膀上。

一個黑衣蒙麵的人闖入火場,將她背在背上,小心躍過四處落下的房梁和燃燒的布料,從內室的一扇窗戶翻了出去。

黑衣人將她輕輕地放在宮後的草坪上,用乾淨的布匹為她擦拭臉龐。

“深呼吸。”他說。

李惟茲聽得不太真切,隻感覺是個男子的聲音。也乖乖跟著他的話儘力呼吸起來。

黑衣人離開了片刻,又找了些溫水給她飲下。

李惟茲的意識這才清醒了些,她漸漸能看清這人被燒得破碎的衣服,和肩膀上一處燙傷的痕跡。

“謝謝...你受傷了。”她說著,一邊又咳嗽起來。

黑衣人愣了愣,隻說,“沒事”。

下一刻人聲突然喧囂起來,想來是侍衛和宦官都往殿後來檢查了。

黑衣人聽到聲響,收了給她喝水的茶杯。幾個飛身越上相鄰宮殿的房頂就消失不見了。

李惟茲看著他走遠,也一下卸了力氣,慢慢又閉上了眼睛。

“二公主在這,快來人啊。二公主在這裡。”

一陣吵鬨過後,後宮的這場陰謀,最終被算作意外走水,不了了之了。

“主人遭難以後,我發誓,永遠護著公主。”

禪堂裡昏黃的光,照在淨戒俊逸妖冶的臉上,看起來仿佛精怪化佛,分外奪目。

住持用禪杖猛地一敲向他背部,“執迷不悟。”

他沒有再說出彆的重話,這些年的相處,淨戒從一個沒有名字的人修成佛子。日夜相伴,教他訓他,住持做不到絕情。

身為護國寺德高望重的住持他從未見過如此空白的人,沒有喜惡,沒有欲望,沒有黑白,隻是一個執行命令的傀儡。叫他誦經,他隻是在反複文字,絲毫沒有感悟。

直到在賢妃的冊封典禮上,淨戒遙遙地望見那楚唐二公主,他仿佛才重新有了生機。

他迅速地修習佛法,對經書倒背如流,在辯經中旁征博引,讓寺中的所有僧人都甘拜下風。

護國寺廣有傳承,曆經數代仍然香火鼎盛,但當今帝王不信宗教,護國寺地位大不如前。住持收留的老幼,寺廟中的眾僧,都開始在柴米油鹽上發愁。

淨戒告訴住持,他可以改變這個現狀。隻交換一個條件。

他說,我要見皇帝,我要一個機會。

適逢太子薨逝,皇宮眾人求神拜佛,最後也找到了護國寺。住持終究還是為了眾人,答應了淨戒的要求。即使知道他可能會行不敬之舉,但為了生存,住持也沒有其他選擇。

果然,帶著來自天下人的懷疑和猜疑,淨戒成為楚唐立國以來最年輕的佛子。

隻有在崇尚佛教的朝代,才可能有佛子誕生,且多半都是逝後追贈。這樣一個天下人皆知的,不重信仰的皇帝,卻突然在一夜間冊封佛子,實在令人費解,也足夠引人遐想。

自此以後,但凡見過淨戒真容,聞聽過他那張惑人口的,都叫他。

妖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