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有毒(1 / 1)

翌日,護國寺。

百年寺院,紅牆巍峨,清煙不斷。李惟茲沒有帶儀仗,隻攜了荊風和兩個侍女。

她儀態端莊,姿容華貴。雖不信佛,卻也還算是虔誠地走進院中。

本應在晨課時間,寺內卻沒有一點誦經聲。風吹葉動,隻捎來那人的一句話。

“貧僧恭迎殿下。”

他的聲音裡好像有一枚鉤子,特地來釣一條名為李惟茲的化龍之鯉。

主殿諸門皆開,朱紅色的門扉在殿前之人的襯托下卻未顯出往日莊重,而是帶著點蠱惑著來人踏入的意味。正中端坐的金身大佛雄偉靜默,卻剛好被殿簷遮住了臉,瞧不到神色。

淨戒站在大雄寶殿的描金牌匾之下,頎長宛如修竹,他隻穿一領簡單的僧袍,那張臉卻顯得與寺院裡古樸莊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眉尾犀利,鼻梁挺拔,輪廓硬朗,卻配上那一雙妖冶的眼睛。

男人的長相,若是有些嫵媚的地方,其他本來硬挺的五官,就都開始顯出格外的勾人了。

這種樣貌,若不是他頭上的那受戒九點,必然沒人相信他是個和尚。

“果真妖僧。“

李惟茲麵色如舊,見他恃美行“凶”,不由在心中罵道。

“殿下,還請其他人在殿外稍候。”淨戒謙卑地彎腰伏低,做了一個請她內行的動作。

“你們都在外候著。”

李惟茲沒有拒絕,隻是默默地先走了進去。

荊風皺眉,有些不爽地看了那和尚一眼。

淨戒大度地迎接了他的不滿,又回以溫和一笑。

內堂。

李惟茲不開口,隻是帶著點笑看他。不提來意,不做詢問,隻是審視。

淨戒也不避諱,直白地與她交換視線。

他眼神炙熱,好像帶著點渴求許久的意味,借著博弈之名,貪婪地將眼前人的一切神色儘收眼底。

“殿下,可知貧僧為何邀您前來。”

當下還是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淨戒嘴角的弧度極其好看,仿佛對天下眾生施笑。

李惟茲拿出那枚玉佩,提到兩人之間。玉質溫潤,在禪堂裡透出更為沉雅的光澤。

見到她手上的東西,淨戒眸色微動,卻沒有大的反應。

“公主聰慧,已經先行一步。”

“佛子心思縝密,還能與鳳儀宮共有前塵。本宮不敢小看。”李惟茲換了淩厲神色,她心中對此人身份有幾個猜測,卻哪一個也不敢深想。

淨戒接過那枚玉佩,手指輕輕地滑過李惟茲的手,一點羽毛掠過般的癢意帶著一點溫度傳來。李惟茲秀眉微皺,有些不滿他的輕薄之舉。

“殿下抬舉了,貧僧歸於佛門,不會再生‘我執’。與從前種種,都無牽連。”

李惟茲聽他說出那兩個字後不禁失笑。

“好笑。本宮最看不得你們這些人大談‘我執’,身在塵世,竟敢妄稱與塵世無關。若不受塵世所擾,你也不會辛苦布局來見本宮。”

“小茲…”淨戒放沉聲音,仿佛忍耐許久般地喚出她的名字。

“放肆!”李惟茲並不似平時那般克製忍耐,在聽到那個稱呼後,她當即嗬斥。

這妖僧,竟敢這樣叫她。

她麵有怒色,掩在大袖中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

從小到大,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喚她。

裴試,與她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母妃哥哥的長子,她的表哥。

從小,因她母妃得寵,皇後頗為忌憚,皇後所出的幾個皇子也對她極其冷淡。

母妃身體不好,李惟茲總不忍多打擾她。但在宮中她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她每每枯坐在禦花園,隻能聽著其他孩子玩耍的笑聲。除了母妃,似乎宮中再沒有可以與她相伴之人。父皇見她女兒身,隻有淡薄,偶爾母妃在場的時候,才勉強給予她一點笑意。唯一的一位姐姐在極其年幼的時候就許嫁和親。她記得那次分彆,姐姐青澀臉龐上的紅妝。

那些過於成熟的色彩被姐姐的眼淚沾濕,她害怕那樣的分彆。身為天家女,卻是那樣的孤獨,未來的路,仿佛也看得到儘頭。

後來裴試進宮當太子陪讀,她才有了一個朋友。

表哥性格溫和,長她三歲,陪她玩鬨,教她詩詞、劍術、棋道種種。春日的柳樹開始有了顏色,那是表哥給她帶來的生機。李惟茲又有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這個人認可她、疼愛她、包容她。

可惜好景不長,裴家一朝從忠武將門被打為謀逆罪臣,這不過也是皇帝為了收回軍權的陰謀。裴家抄家,年幼兒女流放,連她的母妃也在不久後鬱鬱而終。

李惟茲又看不到那些鮮活的顏色了,皇宮,對她來說不過是個有光的牢房。

“…再敢如此放肆,本宮殺了你。”李惟茲眼眶微紅,她努力克製著自己滿溢的情感。裴家的冤屈,那些無辜逝去的生命,她一直背負著這一切。李惟茲要複仇,她正在拚上一切,為他們去換一個公道。

淨戒看到李惟茲眼底的恨意,心頭一酸。仍是開口道:“公主又怎知貧僧不是…”

“滅門之仇,他豈會苟全於此。”

李惟茲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出來。這又何嘗不是對她自己說的。

這條路太漫長,若要為裴家平反,必須由當朝皇帝開口,此世冤,此世了。她要贏得皇帝的信任,贏得那個最高位置的繼承權,她要親口讓皇帝說,他錯了,他冤了裴家。

但是,這多麼難啊,多麼漫長啊。即使她如此自傲,也不能保證真的成功,不過是在賭命,她用她這一生做賭,能換來這個結局。

淨戒聽出她話中折辱之意,神色也依舊沒有波瀾。

“前塵不糾纏,貧僧此番,隻想助公主一臂之力。”

李惟茲皺眉,她明白,這僧人知道裴家的事情,甚至,知道裴試的下落。

“你一個和尚,有何助力可言。本宮的冊封禮,你照時前去就可。如今費勁心思誘本宮前來,究竟意欲為何?”

淨戒微笑著搖頭,“殿下明白,貧僧所意,並非冊封禮。”

“而是幫助公主,成凰,禦極。”他慢慢把最後幾個字說出來,帶著狹長眼眸中的那份魅惑和狡黠。

“嗬,你敢揣度本宮。”

李惟茲聽到他提到那件事,反而輕笑出聲。

“太子薨,二三死,四七殘。不知還有誰,可承大統。”

淨戒在禪堂中說出這句話,連李惟茲這最不信佛之人都覺得他不忠不誠。

諸佛無言,隻有那張蠱惑人心的僧人麵妖異非常。

“小七隻是病弱,足以等待來日。”

聽到她有所保留,淨戒隻是笑,又突然拉過她的手。

李惟茲剛想開口發作,卻隻見他將一件再熟悉不過的東西放在她手中。

“虎賁軍符…”

滿布傷痕的虎符仍然保持著原先的形製,那特殊的觸感,與李惟茲記憶中的彆無二致。

這是裴家多年積累的心血,是當今天子最為掛心的遺失之物。

世人都以為虎符遺失於當年裴氏的滅門慘案之中,但虎符特殊,裴家軍隻認符,不認人。即使是皇帝收權,也有名無實。最後也隻能儘散軍中之人,近為宮廷守衛,遠到邊塞戍關。

但其中的一支神秘力量,卻仍然留存於世,僅有數人得知。

淨戒在她的震驚中用大掌攏住她的手,滾燙的溫度從肌膚相貼處傳來。兩隻手,一起握住了那枚象征軍權的虎符。

“殿下,貧僧真心,皆在於此。”

李惟茲下一刻抽出手,又換手拽緊他的領口。

兩人貼得極近,淨戒鎮靜如常,反而細細地打量起她的臉來。

“你究竟是誰…”

他微微偏頭,貼在她耳邊說:“淨戒,隻是淨戒。”

若是旁人看來,兩人仿佛交頸纏綿一般親密,卻不知,這也是一雙糾纏不分的毒蛇,不死不休。

李惟茲要一個真相,不管是這塊虎符,還是這個和尚。

往日不可追,可又如何不去追憶。當年裴家一朝下獄,裴家軍中精銳被囚被殺,其他兵卒流放,天子手段是何等的迅速,何等無情…

皇帝為了這一天,準備的所謂叛國罪證,證人,皆是鮮血淋漓的生動。舅舅裴峻和表哥裴試,被當殿收押,共代十五款重罪下獄,審訊後處斬。

二舅裴宣當時正在府中養傷,聽聞此消息,立刻上馬奔向太極殿求證救人。

裴宣情緒激動,又有羽林衛阻攔,他赤紅著雙眼對阻攔他的軍士說道。

“作為楚唐的子民,你們難道不疑?不問嗎?昔日裴家軍為國捐軀,平北疆,定中原,我裴家何辜?我裴家軍將士何辜!”

他話音還未落,羽林衛中一名軍士突然刺出長槍,將裴宣的胸口貫穿。

“裴宣負隅頑抗!出言不遜,殺!”那羽林衛眼神凶惡,一句話就定了裴宣太極殿前驚駕之罪。

這位裴家軍的副統領,就這樣痛呼一聲,重重地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周圍的羽林衛都麵麵相覷,有些麵上還帶著些不忍的神色,他們不是不知道裴家軍英明,但他們效忠的是楚唐的皇帝,除了遵命,他們沒有彆的辦法。

那個出頭的羽林衛反而十分鎮定,“快,把這個裴家反賊的屍體抬到天牢,陛下還會需要他的。”

“是,陳副統領。”

其他人隻得認命,將這位將軍滿溢鮮血的身軀運到獄中。

李惟茲永遠記得,皇後那天突然帶她們母女出門散心,母妃本來病中孱弱,連皇帝不準任何人將裴家之事透露,可她,卻讓她們,在城門下,親眼目睹了裴宣懸掛城頭的屍首。

二舅舅生前是橫刀立馬的威武將軍,英明善戰,粗中有細。總是在宮中節慶時來看她,用各種謎語拆字討她開心,送她飴糖。可那天,二舅舅的屍首就那樣麵目全非的在城頭的慘淡北風下搖動。

風帶來的腐臭味,京城傳來的陰謀臭味,讓裴宣再也看不出往昔神采。

裴瑛痛呼一聲他的名字,當即噴出一口血來。李惟茲還震驚於二舅舅的慘狀,轉頭卻看到已經暈厥在地的母親。

“母妃你怎麼了!舅舅……”年僅十二歲的小公主無助地抱著母親大哭起來。

是誰要害他們?是誰這麼殘忍地對待他們?

李惟茲在淚眼朦朧中回眸,那個身著明黃鳳袍的身影翩然上了馬車,她已經明白,她卻也不明白,裴家一族為國儘忠,卻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