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哧吭哧,老伯拖著草鞋挪到跟前,探出腦袋來瞧了一眼,哎呦呦喊道:“菩薩郎呦……”
這人錦衣玉服、綾羅環佩卻又身受重傷、生死不明。白持盈心下沉了沉。她腦海中霎時閃過許多東西,最終朝後退了兩步,拉住呆在一旁不知該作何的老伯搖頭道:“伯伯,咱們走罷。”
老伯先是一笑,又點點頭,長歎了一口氣。
村子裡的老人家智慧不一定比活蹦亂跳的年輕人少,白持盈攔住他的那刻,他就什麼都懂了,於是她便看著老人再不糾結地坐回了牛車上。
就如從未駛過又停歇,這輛牛車依舊吱呀吱呀向前,在土路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車轍印。
老人又哼起了小曲兒,白持盈卻始終再沒心情和上兩句,她把玩著手中的柳樹枝子,蔫蔫地提不起精神頭來。她試著讓自個兒腦海清淨些,遂倒在酒壇子中假寐,卻一閉眼都是那人奄奄一息的模樣,先是瘦削的下巴、沾血的鼻尖、再是緊閉的雙目、入鬢的飛眉,最後是紅得滴血的眉間朱砂痣。那朱砂痣愈來愈紅豔,最後竟生生要化作一滴血淚。
她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時候,母親將她抱在膝頭,輕輕給她念著經傳。
白持盈從酒壇上起身,猛地回頭,一望無際的蘆葦被風卷起,橫斜著飛向遠處,蒼茫茫一片。也許等牛車再走過一個山剜,那身受重傷的人也早已一口氣咽儘在荒叢中,她救與不救已不大相乾。
不大相乾,不大相乾,白持盈閉眼。
她重活一世,嘗過太多人情冷暖,如今隻想端端握住自己一條飄搖的薄命,怎能付得起一條人命的餘錢?
但一閉眼,總有父母的教誨響在耳旁。
“盈兒,人生於世,當質如朗月高懸,行如翠鬆陣列,切記切記,莫失莫忘。”
白持盈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最終心台明淨一刹,她堅定了什麼,撐手坐了起來,聲音也跟著清亮幾分:“老伯,對不住,咱們還是廢些功夫折回去,能行否?”
似乎就等著他這句話,老伯將茶壺中最後一底茶飲儘,哈哈大笑:“可行呦!你這女娃娃……”說著便扯動牽著牛頭的青繩,擰過地上一片積水浸泡的黑泥,和這牛叫聲又唱了兩嗓輕靈的小調。
二人一牛一車酒,晃晃蕩蕩又駛回了那橋儘處。一陣風過,將白持盈並不長的裙擺吹起。
到那蘆葦叢生的地頭時,躺在地上的人臉色更蒼白了幾分,生命的流逝忽而有了肉眼可觀的實在樣子,白持盈隔著衣裳摸了摸藏在心口的書信,自思此次不算是問心有愧,隻望著佛祖菩薩開眼,叫她真是救個勝造七級浮屠的人命回來。
老伯和白持盈二人一人扶頭一人扶腰,終於將那人拖到了牛車上,因著地方不夠,老伯往蘆葦叢中扔了好幾壇子酒,白持盈心下過不去,執意要將銅板給老人,老人卻擺擺手始終不受。
他又哼起了小調。
最後輪到白持盈上車時,老牛“哞”了一聲,動了動後蹄。“他這是也覺著自己是個功臣呢!鬼精靈的。”
白持盈捂嘴巧笑,淡淡的神色終於多了幾分歡快,將她幾根蘆葦綁在它的角上,拍拍牛哥的頭:“辛苦阿牛兄了。”
老伯回頭望了一眼那仍昏迷不醒人,卻是正了神色與白持盈道:“小女子,伯伯也是趕過幾十年的牛車啦,但數下來,今兒還是頭一回真救人。”白持盈挑了挑眉,思索一番,也覺著方才老伯不像是頭一遭遇到這種事。
“其實俺們村裡人,向來是不救旁人命的。”老伯端起茶壺還想抿一口壺嘴,卻突然想起茶水早已見了底,乾脆放回原處,赤著腳板換過一個姿勢,繼續和白持盈講著話。“但你不尋常,不尋常呐。”
白持盈心中一緊。
老伯哈哈一笑,拍了拍青牛頭:“彆緊張娃娃,你一瞧就念過書,你們念過書的,腦瓜子裡想的和俺們莊稼人就是不一樣的。什麼窮啊達啊……俺老漢不記得,但俺知道,就是像這般樣子,倒究你是會救人的!”
聽著老伯絮絮叨叨與自己講過他年輕時與村東邊女子鬨戀愛的故事,白持盈放鬆了不少,她一邊看顧著車上人不掉下去,一邊思索著自己將來的去路。這人身上時新的繡線樣式他沒見過,二嬸子家的女子最愛這些時新東西,她剛瞧過那妹子從鎮上帶回來的洛陽新絡子花樣,卻都與這個不同,可見這人並不是洛陽客,可又偏是昏著也通身的氣派,白持盈湊近了看,見他一雙長眉如柳,此刻因苦痛輕輕皺著,也有一番病潘郎的愁態。
至少撿了一個瞧著賞心悅目的,白持盈如是安慰自己。
三人一牛歇腳在一處破廟。
估摸了行了該有一多半的路程,天已擦黑了,山鬆黛影靜立在墨色中,寒春的呼吸也是極靜的。廟裡二二三三蜷縮著一團又一團瞧不清男女、分不清老少的人,他們見又來了新人,皆以一種野獸捕獵般的警覺之態瞪著三人,發出呼嗬呼嗬的鼻音,白持盈進廟之前又往臉上抹了幾把灰泥,心不上不下地懸著。
呆滯的月光泄下,一廟逃難之客皆像頂著個骷髏頭的稻草人。
但病人實在該救了。
這人暈得太不是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白持盈隻能先草草處理一番。
老伯背上背著這人,白持盈打量著他一雙修長的手,卻發現這雙手上的繭子生極不尋常,既不似父親那樣握筆生的,也不似舅舅那樣執劍生的。
相反,這雙手上有大大小小的傷痕,一點兒都不像一雙金尊玉貴的手。白持盈心中困惑,便不知不覺地向前探去,托起來細細端詳著。
白持盈忽然發現,這人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都有點兒異樣的蜷縮,像是被重物打擊過又愈合一般。
真是個怪人。
柴火劈裡啪啦亂跳著,白持盈趁著老伯固好火的間隙,將那男子挪到火堆旁的角落裡,背對著眾人,先是扯開這人衣襟,頓見一處傷橫亙在這人腹部,窄薄而深的傷口,應當是鋒利的劍類所至;周遭顏色淺淡的陳年舊傷,密密匝匝,不是火光白持盈都瞧不到。她在自己衣襟裡摩挲半晌,掏出一小包逃跑時帶的傷藥,灑在這人傷口處,墊上自己的新帕子,拿洗淨的長葉子紮成一條綁了一圈兒,又將這人衣裳沾血的地方剪下,就著火光縫補一番,才又將衣服給人披了回去。
想著那數不清的疤痕,白持盈長歎了一口氣,戳了戳這人一動不動的胳膊,自思言:你可萬萬得是個有良心的東西。
她拿出另一塊兒乾淨的帕子,俯身上前,想將這人臉上血跡擦拭乾淨,卻不想在血腥氣味中嗅出了她熟悉萬分的熏香。
一時心中大驚,白持盈剝開這人衣領,俯下身去想再尋到那氣味時,頸間忽一陣劇痛。
眼前頓時一片發黑,白持盈疼得臉色慘白,卻因還在破廟隻得將痛呼咽回喉頭,她勉力抬眸定睛一瞧,便對上一雙冷淡而狠厲的眸子。
香味兒消失了。
這人的一雙眼睛是極好看的,他閉著眼時便已經是少有的風姿,如今眼眸一動,便如同山水畫點上最後青綠的一筆,霎時鮮活起來,如若不是此刻被掐住脖子的是白持盈,她一定順著良心誇這人幾句。
可這人實在是太沒良心了!
“咳咳咳……你……你鬆手!”白持盈被他掐得呼吸不暢,試著掙脫桎梏,但哪裡敵得過一成年男子的氣力。
“哎哎!你這小子做什麼呐!快鬆手!”老伯瞧見這邊兒景況不對,急忙跳過來,便看見個被掐得淚盈陣陣的白持盈。
這人又看她半晌,終於緩緩鬆開了手鬆。
他一聲不吭地靠回牆角,收斂了些寒氣,臉色也變得平靜起來,沉默地看著她。
白持盈從死亡的桎梏中逃脫,驚魂未定下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果然剛一觸上,便疼得她“嘶”了一聲。
“呀!你你你!你這小子!”老伯也瞧見了白持盈脖子上的掐痕,頓時氣得繞圈亂走,就要上前訓斥對麵人兩句,卻被白持盈扯住了手。
這人一直在盯著她看,火光在他古井無波的眼眸裡流轉過一圈兒,最終像是融化了半捧寒雪似的,融作一灘。那種一開始叫人覺著心肝都被看穿的感覺消失了,病懨懨的人動了動身子,月光順著破廟的窗戶溜進半折,照在這人如玉的麵頰上。
“姑娘,抱歉。”他語氣和緩了下來,虛虛地咳嗽了幾聲。“在下原以為是歹人作祟,多有冒犯,萬望容諒。”說罷,他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錦囊,許是詫異這錦囊還在,這人微微挑眉,從錦囊中拿出一枚墨色玉扳指來遞與白持盈,又拿出幾粒碎銀來遞予老伯。
“不必。”白持盈望了他一眼,隻拿過那碎銀給老伯,自己則拒絕了這人遞來的玉扳指。
“俺也不要!”老伯氣呼呼地坐在白持盈身旁,顯然是氣未消。白持盈連忙扭過頭去,不想叫老伯氣結,試著與老伯解釋道:“他方才剛一醒來,估摸著是以為自己被歹徒所持,才一時作出這唐突之舉,方才不也道歉了嗎?哎呀伯伯,莫得生氣了呀。”
老伯這才臉色轉好些,哼哧哼哧扯著手中雜草。
白持盈又轉過頭去,試探著問對麵人:“敢問公子貴姓?哪州人士?我們二人從一山崖……”
“我不記得了。”這人輕輕眨眼,蒼白的嘴唇裡道出蒼白的話。
“什麼?”白持盈皺緊眉頭。
“我不記得了。”辜筠玉抬頭望著慘白的月光,定睛瞧著白持盈,又輕聲道了一遍。
*
等到日頭全落儘,廟裡隻剩下一堆又一堆柴火跳躍時,白持盈靠在佛像跟前,望著辜筠玉熟練地將火生得紅而旺,引得老伯咯咯大笑。
“你這小子,還真有幾分能耐。”短短半個時辰,老伯已經對這人從一開始的不滿到如今的差點兒認了乾兒子。白持盈也實在詫異,他瞧著頂金貴的一個世家公子,怎麼的又會生火又會鋪草床還會糊破窗戶?
但這些都不重要,白持盈看著周邊在黑夜裡瑩瑩發亮的一雙雙眼睛,警惕著不敢入睡。
她從前當過叫花子,她太明白這些眼神代表著什麼了。
破廟裡又靜了下來,白持盈被辜筠玉盯得受不了,往牆邊挪了幾寸。
辜筠玉微笑著收回目光,在火旁烘著發潮的外衣,給白持盈讓了一個空位。
仿若方才差點掐死自己的不是他。
白持盈卻並不準備過去,她靠在牆角摸出行囊中的短刀來,警惕地瞧著破廟的一切。
忽然,一聲呼救乍起,接著是衣裳被撕扯的聲音,白持盈太陽穴突突跳了一瞬,她太熟悉這響動了!是個姑娘的聲音!
可是周邊人都像沒有聽見一般,啃枯草的啃枯草,抓虱子的抓虱子,呆滯的月光遊走在他們臉上——所有人都覺得這尋常不過。
辜筠玉仍舊烤著火,靜靜等待白持盈靠過去。
循著聲兒望去,在破廟剝落顏色的佛像下,一名瞧不清麵龐的姑娘苦苦哀求著,她被壓在供台上,頭發亂蓬蓬的,手腕瘦得隻剩骨頭,像被人遺棄的貢品。
動手腳的男子並沒有發出聲音,隻有哼呼不明的喘氣聲。
白持盈臉色蒼白,心和額角跳地一樣快,她牙關顫抖著,臉上血色儘褪,腳步猶如千斤重,但還是摸起身側的短刀,悄無聲息地在所有人目光下靠近了那個供台。
怕引起這人戒心,白持盈腳步放得極輕,呼吸都緩了許多,她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許多碎瓷器般的片段,也是黑夜冷月,也是無路可逃,那被欺淩的女子的臉龐忽然一變,便成了她自己的。
她眼前發黑,覺著滿身苦痛比方才被掐住咽喉劇烈許多。
供台上女子聲音愈來愈弱,白持盈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隻剩清亮堅定。她順著慘白呆滯的月光,舉起那柄鋥亮的短刀,前世今生的畫麵交疊在一起,如同被風吹翻的走馬燈,烏拉拉滾做一團,白持盈強忍下嘴裡的血腥味,蓄起渾身氣力刺向那麵目不清的男子。
“啊!!!——”
一聲慘叫,那男子滑落供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瞧著白持盈,右肩汩汩血液頓時洇濕了枯草地。
月光忽然飛動起來,跳躍到佛像落色的眉間痣上,辜筠玉抬頭,忽然覺得這姑娘和佛像是那樣相似。
方才的月光又重新躍回了白持盈的眉宇間。
潔白而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