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且當心著點兒,這丫頭不止長了張不安分的臉,心裡暗點子還多著呢!俺和三柱也常被她嗆話抓掐。”
“這小賤|人還可多麼能耐?你且放心,婆子我對付過多少她這樣的,還怕了她不成?陳二爺滿意且就是你們天大的福分……”
“哎!媽媽且相看,不過咱們推讓幾兩銀子的事兒,保準您和二爺都滿意……”
她沒有死……是誰的話音兒……
白持盈睜眼,天花板布著密密匝匝的苔蘚,這屋子她最熟悉不過。——是她十八歲那年被賣到陳家莊前,居住了六年的破柴房。額頭鑽心的疼,白持盈抬手一摸,果不其然濕濡一片,她且又低頭瞧了一眼,食指尖兒是沁出的絲絲血跡,不多卻也至人昏沉陣陣,起身不得。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一具蒼白孱弱卻年輕鮮活的身體!
古怪的姑娘忽然笑了,笑著笑著淚珠子便滾沾在還不及單衣厚的被褥上,白持盈俯趴而下,埋頭在被子裡無聲哭泣了起來。
老天有眼,叫她重活一世!
這輩子決不能重蹈覆轍,她要好好活下去,把自己的命牢牢地握在自個兒手裡。
從前事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滾起來,許多人或言或笑的麵龐仍曆曆翻覆,一陣風吹過,柴房儘透風的門便咯吱咯吱響動起來,門外的聲兒愈近,那一尖刻一啞厲的女聲聲傳了進來。白持盈一下就認了出來,這是她二嬸子和人牙子喬媽媽的聲兒。
前一個六年前在她父母墓前發誓一定會好好待她這個恩人之女,卻轉手吞沒了她家所有財產又幾兩銀子把他賣給了年近花甲的陳二爺;後一個走街串巷於這片破落地方的大小村落,靠買賣姑娘作生計,將白持盈賣至那吃人的陳家莊做妾室!
那聲兒愈近,白持盈心中的恨意便愈如蔓草一般滋生,纏得她呼吸不能。
“吱呀”一聲門叫人推開,先進來的是二嬸子,她瘦而高,如一杆枯柴,走的時候腳步極輕,灰白的臉色迅速融入這灰白的柴房;後進來的是喬媽媽,她胖而矮,一口黃牙此時全因瞧見白持盈了咧了開來,一身臭香交織的胭脂味兒。
見白持盈雖瘦而纖白,卻是柳眉朱唇,雲鬢細腰,一身麻衣也不減其芳姝明麗,瑩若神仙妃子,喬媽媽一雙三角眼霎時一亮。
“果真是極極的標誌!”她一高興,抬頭紋便如同浸了水的褥子一般皺起來,疊成滑稽的一團。二嬸子當即蹦了起來:“那可不是嗎,不瞞媽媽的,連我家那口子還時常歎著說若不是家貧,早將這小妮子要了,你可不知道這幾年我過的是什麼提心吊膽的日子呦……”
“那可還乾淨嗎?可彆是個撇腿就給的爛貨……”喬媽媽眉頭皺了皺,一副不情願的破興模樣。
知曉自己話添多了,二嬸子登時急了,忙上前想要拉住白持盈,嘴裡碎碎叨叨:“乾淨,自然是極乾淨的,媽媽若不嫌棄現下便可驗驗貨!”
白持盈看著那隻枯瘦的爪子向自己伸了過來,她抬頭,坐正身子將將躲過。
二嬸子對上她黑沉的眼睛,忽然心顫了一瞬,就此愣在原處。
這向來嬌弱的姑娘今兒怎生如此唬人!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引來四道目光。
白持盈仍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一巴掌剛落,抬手又給了二嬸子一巴掌,直將二嬸子扇得倒地不起。
一時滿屋寂靜,直到白持盈將本斜睨著的目光款款挪到了喬媽媽身上,喬媽媽嚇得後退了一步。
二嬸子回過神來,憤憤拉住白持盈的袖子,想站起來也還上巴掌,卻被白持盈冷冷的目光嚇了一跳,又跌坐回了原地。
白持盈似嫌晦氣,拿枕邊的帕子先擦過了手,才湊到二嬸子耳邊悠悠開口:“嬸子不是要將我賣給陳二爺嗎,如今可是要好些伺候著我,改日我若真成了陳太太,才可多念著嬸子的好些。”
二嬸子果真不說話了。
白持盈知曉自己兩巴掌一句話,怕是叫屋內兩個人心中又多拐了幾個彎。等到二人罵罵咧咧出門去,將門反鎖上,白持盈這才長長歎了一口氣。
二嬸子是個俗人,卻不是個粗人,她心知自個兒這六年間是缺德事兒做儘,自然怕白持盈真成了官家太太後翻舊賬找自己的麻煩,原先她急著將白持盈賣個好價錢,被銀子蒙了心不曾細想這一層,如今白持盈偏一提醒,怕是心中早已算盤旁敲,不大可能自己嫁個太富貴的人家了。
如此便還能得幾天機會轉圜,她一定得想辦法逃出去。
推了推柴房的門,白持盈想起這門其實並不結實,拿個什麼菜刀鐵鍬的一砍便壞了,但實在是響動太大,自己若蠻力破壞,勢必將這一家子都引來。直接砍門的念頭被白持盈否決了後,她便順著門縫觀察了外頭的情況。
表妹妹與鄰家的丫頭相跟著出去耍了,二嬸子怕是此刻在走街串巷物色新人家給她,院子裡隻剩下個在碾子旁偷懶的二叔。
一計浮上心頭,白持盈先提裙小跑到柴房角,從被枯草掩蓋的牆洞裡翻出一個陳舊的罐子,將罐子中的書信和少得可憐的銅錢翻出來塞到懷中,又將罐子放了回去,嚴嚴實實用枯草蓋上;再折回床邊,從草枕下拿出一本宣紙本來,和其他零七零八的東西包成一個小小的包袱。
做完這些,她靠在柴房門邊,冷著一張臉叫喊起來:“哎呦,二叔,哎呦……”
二叔聽著這聲響,先是環顧一圈兒院子,最後目光停在了對麵的柴房門上。
“哎呦喂,盈娘啊,叫二叔乾啥呢!”他一隻腳有些坡,一瘸一拐地拖拉著鞋靠到了門邊。
“二叔……二叔,我,我……”白持盈在門後翻了個白眼,卻還得繼續演著戲。“我心口這會子,不知怎麼的偏是疼得慌,二叔可幫我瞧瞧?”
“這……”看著眼前的大鎖,二叔的聲音有些猶疑。
白持盈從門縫裡伸出一截指頭去,輕輕撓了撓二叔的手腕。
見那蔥白的手指探出門來,二叔魂兒早不知飄去了何處,他登時壓低聲音嘿嘿一笑,想要捏住白持盈那截手指。
“二叔……平日裡嬸娘管著也就罷了,怎的今日……我疼死算了!”說著她便嗚嗚嚶嚶哭了起來,把個二叔急得直在門口踱步。
“你咋不早說有這意思!你等等!俺沒鑰匙,俺找個石頭給你敲開鎖……盈娘啊,彆急,二叔這就給你看看,肯定仔細瞧,保管給你一次就瞧利索了……”
聽著門外巨石“哐哐”砸動鐵鎖又被扔到一邊兒的聲音,白持盈心中泛著些緊張,她隻得握緊了手中的鐵瓢。
鎖被砸落,二叔急不可耐地推開門,伸手就要抱白持盈。卻不料白持盈閃過身去,當機立斷,高高舉起那鐵瓢衝著他的腦門就是一下。
一陣銀光閃過,坡腳的淫|徒直直跌落在地上,昏倒過去。
白持盈手上一抖,將鐵瓢扔了出去,探下身來試過這人鼻息,見還有呼吸才鬆下一口氣。她本已半隻腳邁了出去,忽而想到了甚麼,又折返回來,蹲下在這淫|棍身上摩挲半晌,翻出一把銅錢來。
將那銅錢也一同塞到懷中,白持盈將跑到豬圈旁,狠下心來混著黃土和作一團,塗抹在了自己臉上。
探過交紮重疊的鬆林,有積雪簌簌而落,白持盈尋到一條隻有自個兒知道的小路,一腳泥一腳土,也像個坡腳客一般小跑著奔向西邊村口。
山澗有霧,半隱半羞,日頭照開層漸鱗光,露水凝成點點白墨浮於梢頭,往前一步又一步爽利的清新。村子裡的房屋大都不大,富庶些的有魚鱗瓦片蓋房,窮苦些的便隻是茅屋,都墩墩坐在一旁,如同雨後的山蘑一般冒出頭來。
村口正有一輛牛車,牛正伏在地上出著粗氣歇息,粗粗的角上掛著一截柳樹枝圈成的環;車上滿滿當當擺了許多酒,酒壇子胖著肚子擠作一團。一老翁坐在牛後車上,手中提著茶壺飲水喝,他喝完半壺,又分給牛半壺,恰一抬頭,便瞧見了白持盈。
“你是哪家的女子呀?”老翁收起茶壺下車,緩緩將牛驅起,笑眯眯對白持盈擺了擺手。
白持盈趕忙提起褲擺上前喊道:“伯伯可是要去鎮上!”
“更遠!去洛陽咧!送百花酒!”老翁的喊聲中氣十足,回蕩在這小小的山溝子裡。
白持盈眼睛一亮。
洛陽城,華燈礙月,飛蓋妨花①,她母親便是洛陽生長的女兒,記憶裡的外祖家簷上總是掛一排氣派的燈籠,蘭園春草蔓生,鶯蝶飛舞,好不熱鬨。
隻是洛陽依舊在,不見舊時人。
去洛陽吧,去找到可供自己命運盤旋歇落的地方,白持盈自思。
“伯伯可能捎我一程?我恰也要去!”她趕忙上前,從懷中它掏出幾個銅板來,要塞到老伯手中。
“哪講究這些,一會兒路上聽俺唱曲子調,也就是路錢了。”哪想老伯擺擺手,長長地唱了一聲調子,便招呼著白持盈上了牛車。
直到坐上牛車晃晃悠悠地行進了兩個時辰,白持盈還略有恍惚,她呆呆地朝後望去,小小的村落早已不見了蹤影,化作天邊的一斑墨痕。
牛車過一處窄橋,兩側蘆葦叢生,齜出的兩端生生將橋麵趁更加狹窄,老牛呼哧呼哧行走幾步便要“哞”一聲,此時老伯便悠悠地唱上兩句,將車趕過陷阱一般的窄橋,熟練而穩當。白持盈正在一堆酒壇子中間咯咯地笑著,和老伯一人和一句唱著小調,卻聽老伯忽然停下車來,“咦”了一聲。
“怎的啦伯伯。”
白持盈回過頭來,順著老伯的視線尋去,卻見正是這橋的儘頭邊、黃土蘆葦之上,臥了一個不知生死的人。
這人身上衣裳已經被血跡浸得瞧不出原來顏色,隻能依稀瞧見浮起的線繡成一片片精致的圖案,腰上一瑩白玉佩,身長約莫有八尺餘。見老伯躊躇不定,白持盈撿起身邊一根木棍來,撥開這人散落成結的長發,果然瞧見一張血跡斑斑蒼白如玉的麵龐。
有眉間朱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