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宜回過身,異常的平靜。走到書案前,將寫好的“放妻書”蓋上印章塞進信封裡。
“被你看見了,夏至,此事我原就是要交代你的。我答應一念要陪她一輩子,決不於她先走。可我怕,怕世事難料,不想叫她被譚少夫人困住。這封放妻書我放在這裡,你記著。倘我有一天不幸先走了,就取出來交給老太太,讓她放一念離開。”
“可.....可是.....公子為什麼要說這喪氣的話!”
夏至沒想到,譚宜在書房裡鼓搗了半日原是做這。又氣又惱,一把摔了衣服,彆過頭生氣,沒大沒小的邊哭邊罵。
“公子這是在乾什麼,您以為這樣就可以護一念姑娘周全了嗎?您不知道從那塊玉佩出現在譚家,從您要求娶她,一念姑娘就沒有辦法全身而退了嗎?您現在能做的不是給她謀什麼後路,是照顧好您自己,快點好起來,才能成為她最大的靠山。人死了就什麼的沒有了,您不要老想著要死的事!叫一念姑娘知道了,她會有多擔心難過!她滿心滿眼的都是您,您為什麼不能想點好的,做點好的!成親那樣大的日子,您說這樣喪氣的話!!”
譚宜這是第一次叫人罵得狗血淋頭,僵在書桌前有些尷尬。可看見那刀子嘴豆腐心的少年,又覺得分外的心暖。
想想也是啊,要做那姑娘最大的依仗就要好好活著,同她一起長命百歲。死了,哪有人管得了死人的事呢。
“好,是我想的不對,夏至。彆生氣,過來。”
他把那封信鎖進準備好的紫檀盒裡,放在書閣頂上,鑰匙交給夏至。
“記著了,盒子放在這裡,唯一的一把鑰匙交給你。我希望一念永遠都不要看見它,這是個秘密,隻有我們知道好嗎?”
夏至攥著鑰匙,眼淚崩下。揪著衣袖不停的擦,氣呼呼道:
“以後再也不許大公子再說喪氣的話!!”
日子一晃就到六月十五成親那日,除了譚宜堅持要親自去迎親接回一念外,一切的繁文縟節都免了。祭祖、迎賓老太太領著各房在外院忙,敬園裡安靜同外麵像兩個世界。
吉時前他就在書房候著,到了時辰由婆子丫鬟引到新房去。裡麵隻有一念一個人,小姑娘頂著紅蓋頭坐在床邊,像是被遮了眼的貓不安分的亂動,又老實的沒扯下蓋頭。
待到譚宜揭了蓋頭,伺候一念換完衣服,閒雜人等也都退了出去。新房裡尋常的像平日裡隻有他們倆人的樣子,良辰苦短,新婚夜似乎就要早些睡覺的。
門一掩上,一念十分自覺的就鑽進了被子裡。
譚宜回頭,她忽然就將被子拉的老高,蓋住口鼻隻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連被子也遮不住。
“怎麼了?”
她搖搖頭表示沒事,他抬起被子在外間躺下。她就突然整個鑽進被子裡,在裡麵拱了兩下就拱到他懷裡,從胸口鑽到半個毛茸茸的腦袋。看著可不是要睡覺的樣子,眼睛亮晶晶的。
“雲山,你就睡了嗎?”
男人抿唇一笑,明知故問,抓住她發顫的手指圈住自己的腰身。
“不然呢,祖母他們在外麵招待客人,又沒我們什麼事。”
“喔.......那睡吧。”
一念語氣說不上失望,倒是如釋重負。圓潤的下巴擱在他的胸膛上,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好一會兒,急促地呼吸也止住了。像是累了的小貓,趴在他身上瞌上了眸子。
她明明很輕的,白日裡譚宜還能背著她上花轎,這會兒半個腦袋便將他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他輕聲喚她,伸手揉了揉毛茸茸的腦袋,“念念,你再這樣,一會兒可沒有那麼容易睡了。”
明明她什麼都沒做的,隻是挨著他趴了一會兒而已。小姑娘不解的抬頭,他便低頭在她耳邊惡語。
“今夜祖母可是讓我吃了壯陽酒的,裡麵有鹿茸、鹿鞭.....專門給男人吃.....你就不.....怕.....”
“喔,原來你還吃了這些。”
一念訕訕的退下,在自己枕頭上躺好,在被子下悄悄地鉤住了譚宜的手指頭。
後者心頭一顫,歪過頭看向她,兩人相視一笑。他緊張的喘了口氣,抓緊身邊那隻手,揉了揉,啞聲道:
“念.....念念,我有些怕。”
一念一愣,瞬間明白過來。抱住他的胳膊,挨近了枕著,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問道:
“怕什麼,怕你不會是嗎?其實我也怕,我的手心都出汗了,你看。”
她舉起爪子,伸到譚宜麵前,抖得不像話。
“雲山,成親好多規矩,我今日一直在磕頭,腦袋都暈了。我有些累了,想睡覺了。”
“累了就睡吧,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
譚宜翻過身,將那姑娘攬入懷,下頜抵在她的頭頂上。心臟砰砰的跳個不停,那樣的悸動卻又不安。
“念念,以後彆離開我那麼久了好嗎?”
良久後他忽然自言自語起來,一念卻已入睡了,聽著譚宜強勁有力的心跳聲,枕著她以為世上最熾熱和溫暖的地方。
而然卻隻有譚宜覺得身子不似往日那般輕快了,他寬慰自己也許隻是今日有些勞累了,也許是無意中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睡一覺就好了,明早起來就沒事了。
可次日醒來的卻隻有一念一個人,抱著她的人一直維持著最後的姿勢,在夜裡悄悄地一個人去世了。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察覺時身子都冷了,僵硬了,怎麼叫也不應。
“騙子,大騙子!!譚雲山你個大騙子,你答應要陪著我一輩子的!!”
她埋在那個冰冷的胸口上嚎啕大哭,奄奄一息的伏在他的屍體上。哭聲很快就把外麵的老媽子招來了,門被撞開一念叫人架了出去。不一會兒老太太、各房的人都擠進了屋子裡。等她再醒時,已又是過了一日。
譚府白茫茫的一片,像是下雪了一樣。冷風在夜裡呼嘯,白頭發白身子的妖怪張牙舞爪的笑。一念一個人走到靈堂,趴到堂中棺槨上。
裡麵的譚宜硬邦邦的,臉色慘白,已全然是她不認識了的模樣,是她害怕的死人模樣。
“譚雲山,你騙我......”
是騙她成親衝喜,食言棄她而去。一念腦子亂糟糟的,可卻沒有恨,心中隻有無法言喻的痛。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一塊血肉一般,痛到難以為喘息。如同被抽去了精魄一般摔下來,夏至找來靈堂,看見趕緊衝上前來接住了她。
“一念姑娘,你怎麼了?”
老太太、各房的老爺和夫人也都趕了過來,一念瘋了一樣撲上,摔在老太太麵前,聲嘶力竭的哭喊道:
“老太太,雲山呢?我隻是出府了幾日,他好好的人就沒了。怎麼會這樣,他明明都好起來了。他答應過我不死的,不會死的!!”
老太太也沒想到,好好的一個人一夜之間就沒了。看見一念哭得傷心可憐,才是被眾人勸住哭,這一下又掉起來了眼,攙住一念同她哭做一處。
“我可憐的孩子,雲山走了 ,連我老婆子都不要了,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呐!”
一時間所有人都紅了眼睛,難掩悲色。二爺和三爺攙起老太太坐到一旁的圈椅裡,兩位夫人也攙起一念扶到一旁坐下,安慰道:
“一念,想哭就哭吧。雲山走了,大夫來看過,是舊疾走的。我們以為他都要好起來了,哪兒知道是回光返照。”
一念抬眼,看見說話的是一向待她極好的二夫人,嗚的撲在她的懷裡嚎啕大哭。
“二嬸嬸,雲山死了,他不要我了!!”
譚家停靈的日子,老太太傷心過度病倒了,三爺在跟前侍候湯藥。二爺在外主持修建陵地,府中喪事都由二奶奶操持。而三奶奶有身孕,呆在三院裡鮮少出來。吊唁的賓客來了又走,靈堂裡時常隻有一念和夏至守著。
一念哭得多了,神情憔悴,到最後眼淚也流不出來了。隻覺得眼睛乾澀,疼的厲害,也不記得幾日了,什麼時辰了。
隻見有留仙觀的道士來做法事,小廝將側堂燈火點得很亮,然後又湧進來好幾個哭靈的女人,將靈堂吵得很熱鬨。留仙觀道士退了後,還有龍泉寺的和尚來誦經超度亡靈。
小小的地方擠滿了人,望過去都是人頭,聽到的都是嘟嘟的木魚,擾人心智的誦經聲。外間突然響了一聲重重的銅罄聲,嚎哭聲也驟然提高。
有人高呼起靈,她才呆呆反應過來,雲山已到了出靈的日子。
一念望著靈堂裡黑漆漆的棺槨,感覺有人在看著她。癡癡的回過頭,看見譚宜的影子站在天井下。身上依舊著著那身富貴逼人的秋香色如意紋長袍,罩嫣紅的金秀麒麟罩甲。
“雲山!”
她推開人群撲過去,隻撲在一隻青布僧鞋旁。大紅袈裟衣擺卻甚是華麗,錦瀾織金,五彩寶石點綴,還有杵著一柄九環錫杖。
夏至見狀連忙上前攙起一念,扶她回靈堂裡。
“少夫人,該送大公子走了。”
他一說話,一念卻突然崩潰發瘋,一把掀了供桌,瓜果滾落一地。
“我不許他走,你們誰也不許動他!他不可以走,他答應過我不會一個人偷偷死去的!!他還在,他一定還在這裡,我剛才看見他了!!”
她把靈堂的白幡、紙人通通撕碎了,發泄夠了就抱著譚宜的牌位躲在棺槨下哭。
夏至沒有辦法,隻得叫人都先下去。靈堂就留下了他,還有一個披著錦鑭袈裟的和尚。
“若絕師父,您看.....”
天井下的那和尚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無喜無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心疼。
他看見了雨夜裡救回來的姑娘,而她看不見他,卻又受了傷。
“施主,逝者已去,讓他安息,去往極樂吧。”
一念像是隻受驚的貓一樣,睜大了眼睛去瞪那道身影,抱著牌位眼淚撲簌簌地流下。
“他明明不願意走的,你們為什麼要送他走!他不會安息的,不會安息的!!”
拋棄了她的人,怎麼可以心安理得離開,去往極樂!
她慢慢的正眼看清楚天井下的和尚,就站在她剛才看見雲山的地方。身量挺拔勁瘦,頎麵秀眉,卻是那麼的冷,像是佛堂上的佛像,沉靜、安詳。
一點都不像她丈夫那樣的孱弱,可是他們的眉眼.....那樣如故人相逢的熟悉感覺......
“雲山,不要走,你答應過我的。”
一念愣一響,忽然又哭又笑,扔掉手中牌位撲進那和尚的懷裡,力道之大險些撞翻他。
夏至見狀嚇得要死,連忙上前拉開一念。
“少夫人,這位是龍泉寺的若絕師父,他不是大公子。大公子走了,你清醒一點,振作起來。”
若絕握緊手中的禪杖,抬眸深深的望著一念,道:
“少夫人看清楚了,貧僧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