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宜次日醒來,身子並不未像往日的那般沉重。小廝夏至進來伺候他更衣時,笑道:
“公子今日精神頭不錯,可是遇到什麼喜事?”
喜事?什麼喜事,或許是想要愛人,靠近人家姑娘的喜事。
從十五歲落水,身子壞了之後一直沒有起色,他便早早對紅塵失去了眷戀。不願意再親近人,隻想著哪天犯了病,乾乾淨淨的走,不留一絲牽掛和遺憾。明明是個有七情六欲的俗家男人,過得比他那出家的好友還清苦。
以前譚宜總以為自己是一個極為冷淡,無欲無求的人。如今到了那姑娘闖進來,他才知道自己並不是討厭親近彆人,隻是沒遇到那個人罷。
他對於一念的一些情愫來的突然,莫名其妙。叫人難以抵擋,他從未料及自己竟如此善變,輕浮。
隻是旁人並不想的那麼多,一念進到敬院裡來是一個公開的秘密。雖然明麵上都不說,但都知道她是要被收進房的。而她傻乎乎的,以為自己當真是來做丫鬟的。
夏至對此事也看得明白,而且譚宜明顯並不排斥一念,像是老太太塞來其他女人一樣統統趕走。反而留了她在屋中,看的出來隻一夜心情也明顯的變好了。
他埋怨起譚宜不該讓一念趴在床頭守著,將來既是要作夫妻的人。老太太將他們放在了一個屋子裡,就是要讓倆人睡到一個被窩裡麵去的。
譚宜含著笑斥他沒大沒小,隨後神情又沉了下去,神色頗為認真道:
“夏至,老太太的意思是老太太的意思,這話不可在她麵前胡說。我是個有今日沒明日的人,不知哪天就死了。一念年紀還小,叫她在府裡再大些便放她出府去。”
夏至當然不敢說不,隻將腰帶綁在他的腰間,問道:
“倘若老太太硬要促成此事,公子怎麼辦?以小的來看,與其擔憂一些尚未發生的事,還不如早些成親,能早些有孩子便早些有孩子。您當初要是聽老太太的娶了周家小姐,咱們的小公子、小小姐可能都九歲,快趕上梁哥兒了。小的說句不好聽的,您在一日就是夫人和孩子一日的依仗。如今這陣仗勢,老太太看著誌在必得。您不能回絕老太太,早晚都是要收了一念姑娘。此事最好早做打算,您想想萬一日後叫她大著肚子,落得一個遺腹子,豈不是更難過。您若是覺得精神還好,小的覺得事情還早辦了好。當然,除非您能送她走。”
譚宜神色有些落寞,抬眼看見一念在院子裡,撒菜葉喂白鶴。那是老太太從龍泉寺請回來的聖物,以佑他能夠有神靈護佑,長命百歲。
那兩隻鶴來的時候還是雛鳥,他未拂老太太的意,收下養在院子裡。心想等它們長大,生出飛羽自己飛走便罷。
但是幾年了,它們從未振翅飛走,倒是在院子裡的草窩裡下了蛋。不過鶴蛋沒看住,夏日裡叫溜進來的青蛇吃了。大概是嚇到了,從此便在沒有下過蛋。
譚宜將一念養作白鶴,等她自己能夠飛走的時候。可到那時候,她飛走了,自己應當會難過吧,現在隻是想想便就有些不舍了呢。
“夏至,以後不許再胡說。一念終歸要回家的,她年紀小,老太太那邊有什麼事,你要幫著她提防點,莫要叫她栽了跟頭。大沅和月支在議和了,朝廷開關互市,世道就會好些,到那時就放她出府回家。”
隻是說出這些話來,他也有些難過。隻一夜,那顆孤寂的心也想要有一個互相貼慰的人了。可他又怕,又害怕這副不爭氣的身子。
怕他突然走了,留下孤兒寡母,孤苦無依。倘若是男孩,還可繼承他身上七品綬帶的恩蔭,有到朝廷依仗。若是女孩子呢,世道艱難,人心易變,她們要如何過活。
夏至卻並不認同這樣的話,歎氣道:
“公子與其在這悲春傷秋,躊躇猶豫。還不如想點好,盼著自己長命百歲,這樣您才做想做的事,護想護的人。如今一念姑娘收在府裡來了,那時您還在,要放她走倒不是什麼難事。萬一......您管不了身後事,老太太隻怕會不依。您不想叫老太太傷心,又不想傷害一念姑娘,世上哪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事。”
他們關係親厚,說話從不忌生死。譚宜明白,隻是他也做不了什麼。
世道不好,大沅與月支交戰兵敗,揮軍抵關隨時都會南下劫掠而來。戰事一起,一個孤女能有什麼去處呢。
他頑笑道:“好,那我努力盼著自己長命百歲,將你們的護得好好的,不叫人欺負你們。”
夏至脆生生的應好,手腳麻利的伺候譚宜穿衣梳發。
敬園裡頭因為一念的到來,第一次開火,飄來了飯菜香。早膳端上來的飯菜也不若往日那般葷腥油重,清粥小菜還冒著熱氣。
大廚房送來的飯食好好的擱在食盒裡沒拿出來,譚宜好奇的問。一念一副大包大攬的神氣模樣,告訴他自己一早就去請示了老太太,以後他的飯食自己在小院裡就單獨料理了。
譚宜對一念並沒有表現出排斥了,請大夫告知了用膳禁忌,老太太便由他們在園子裡折騰去。
但大廚房的人還不知曉,依舊送了飯食進來,夏至用了飯才去知會。二夫人知曉他們要單獨開小灶了,差人送來了好些滋補食材。吩咐廚房每日一早,地裡送來了新鮮的食材,要先挑了一份最好的送進來。
對一念又是親熱了起來,叫她要使什麼隻管開口,府裡虧了誰也不能虧了大公子。這叫一念趕到分外的暖心,燃起鬥誌誓要想辦法把譚宜照顧好。
很快她就發現大公子太“懶”了,整日都窩在敬院裡不出門,除了給老太太請安,早上沿著回廊走一個時辰,傍晚又在花園裡溜達會兒。
其餘時候大多在睡覺,一睡就是四五個時辰。不過夜裡,他的精神頭倒不錯,能睜著眼睛挨到天亮。一念好幾次半夜醒來,發現他都在瞪著眼睛數床頂的繡花珠珞。
在小院裡煮了半個多月後,一日,一念突然膽子大起來。聽見屋外響起了灑掃聲,賊兮兮的趴在譚宜耳邊攛掇道:
“大公子,天亮了,我們出去買菜好嗎?夏至說,咱們府後麵過了兩條街就有個菜市場,每日都有好些人在那兒賣菜呢。要想吃到最新鮮好吃的就要趕早,晚了就沒了。”
譚宜自病後,睡得便少。睜開眼來,就對上一副睡眼朦朧的眼睛,伸手摸摸了她的腦袋,問道:
“起那麼早,不困的嗎?二嬸子每日差人送來的還不夠你煮的嗎?”
他們在床邊架起了一張等高的軟榻,一念夜裡就睡在上麵,不同譚宜擠,又能時時刻刻地守著他,以防止他趁自己不注意死去。
“夠是夠的,可是大公子,你不想出去走走嗎?譚府再大也隻是一座圈起來的宅子,外麵還有更廣闊的天地呢。好吃的,好玩的......”
她枕在被子上歪著腦袋,勾起手指一件一件的念叨起來,如數家珍。
到最後才哽咽道:“其實我就是想要你出去走走,大公子,我覺得你的病可以好起來的。”
譚宜心念一動,她真的怕自己死了。
“那去喚夏至進來,咱們穿了衣服就去。”
“哎,大公子你先起來,我去喊夏至!”
一念一個鯉魚打挺躥起來跑了出去,再回來時,胳膊上挎了隻竹籃。身後還跟著一抬小肩輿,她叫人抬著譚宜去菜市場裡買菜。
但他就跟一個不能見光的鬼公子一樣,天一亮就迷瞪起來。他們出門時候尚早,晨曦昏暗。街邊已經擺滿小攤,吆喝聲此起彼伏。
起初譚宜還能興致勃勃地和一念討論吃什麼,那家蘿卜白菜水靈,那些豬肉新鮮。等他們從街頭溜達到街尾,他就已經不知道什麼睡著了。
一念覺得這樣日夜顛倒可不行,她年紀小,愛玩些小姑娘的玩意。閒時愛坐在門下,和夏至翻花繩,或是在院子裡丟沙包跳房子玩。
譚宜就躺在屋簷下的竹椅看他們,像是慵懶的白貓,沐著溫暖的日光打盹。
後來一念就拉著他一起玩,他身型纖長輕盈,生的長手長腳。跳起來就跟白鶴起舞優雅,風韻天成。隻是身子不好,體力不行,跳兩下就大喘氣麵紅耳赤。
她就那樣拉著他玩,鼓搗好吃的,好玩的。不叫他一個人閒著就打起瞌睡了,白日裡消磨他的精力,夜裡也便好睡些,早上天還沒亮又風風火火的去早市。
開始他們還隻是買些新鮮的果蔬青菜,再後來遇見鐵匠鋪子、瓷器店、雜貨鋪,一念就走不動道。
她說:“大公子,我們去買些廚具吧。鍋啊....碗啊.....”
譚宜不解,“這些東西府裡不是都有嗎?怎還要買,你想要什麼同二嬸子說,她自會派人置辦好送到敬院裡來。”
一念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跑到小攤上拿起一青一白兩隻鹽罐,高高的舉到他眼前。
“大公子覺得哪個好看一些。”
兩隻粗陶罐,繪著大紅公雞啄米圖,畫技粗劣但勝再頗有趣味。他認真的端詳一番,偏喜青色,道:
“這隻。”
一念便把白色的還給攤主,夏至去給了銀子,她才把剩下一隻揣在布兜裡。一邊往前邊的鐵匠鋪走,一邊道:
“大公子,您說的不假。確實我們想要什麼,二夫人都會挑了最好的送過來的,可生活有什麼比自己親手經營有趣呢。從前我爹爹和娘親,他們就很喜歡一起挑選置辦家具器物。大到桌椅床櫃,小到一個茶杯,樁樁件件都是他們對生活美好的憧憬。後來直到我爹爹離世,我阿娘看見那些東西仍覺得溫暖。明明都是死物,卻在那一刻有了溫度和生命。大公子的衣食住行,一直都有老太太和二夫人無微不至的照料,您想過自己去料理生活嗎?從選您喜歡的衣裳、茶杯、筆墨開始......”
沒有,這些事從來沒有。莫說這些小事府上有專人照料,無須得他操心,譚宜是個連自己身子性命都不關切了的人。
一念說的,他不知道隻是花錢買些死物會有什麼不同。
“那你高興的話,你便買些,隻管挑罷。”
“不是我買,是大公子買,我陪著您。”
她拉著他走進鐵匠鋪,舉起一口大鐵鍋看的煞有其事,又摸摸滿牆的菜刀、大馬勺。
“大公子覺得怎麼樣?”
譚宜不懂得做飯,還是跟著一念一起上手顛了顛試手,看得認真。
“這菜刀有些重了,你力氣小,不好用,換這把小巧些。還有這勺子,鐵柄的不好會燙手,不好。”
待他們出來時,夏至已經手提了一口鐵鍋,一柄菜刀。譚宜的興致也被調動了起來,還念叨著回去再給一念壘個矮灶。然後路過瓷器鋪,她又看中一套豆綠釉碟碗,問他喜歡嗎?
譚宜點頭,小姑娘樂道:“那我們今晚就用這套盤子吃飯,看看大公子用自己喜歡的碗,會不會多吃兩碗飯。從前我用了自己喜歡的碗筷,不自覺胃口就大開,能多吃幾碗呢。”
是啊,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怎麼會不歡喜呢。
那天他們買了很多,將院子小廚房裡鍋碗瓢盆都換了一遭。一念和夏至忙裡忙外,把從前灰撲撲的小房子,裝扮成他們喜歡的模樣。
但這天譚宜並沒有用那隻豆綠釉碗吃上晚膳,看著一念認真的模樣。他想到了院子裡白鶴,忽然走到窗邊,伸手拍了拍擺鹽罐的小姑娘。
“蘇一念,你知道老太太為什麼要你來敬院嗎?”
一念一愣。
因為他脾氣不好難以伺候,作踐自己的身子,不肯吃飯服藥,老太太才讓她來照顧他的吃食的。
可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以相處,挑嘴,反而好養活得很,給什麼吃什麼從不挑,隻是食得少罷。
“老太太想要叫我把你收進房裡來,你知道嗎?”
什......什麼意思?
收進房,是通房丫頭的意思嗎?
一念一下失手摔了鹽罐,驚愕的看著譚宜。隻轉眼間眸中便蒙上了水氣,譚宜那麼一說,她瞬間就想明白了。
“你......你們騙我!!”
原來他們還是想要她給他衝喜,隻不過是溫水煮青蛙,叫她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