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日的調理,鄭魚想開了許多,知曉九安在北川,見傷已大好,遂向人告辭。
沈弘披了一件月白的袍衫,低頭在處理公務,聽聞她要走,這才晃悠悠從文書中抬頭,問:“可是在府上住著有什麼不適心之處?”
“不曾。”鄭魚搖頭:“殿下跟府上人都極好,對鄭魚十分照顧,不過已然叨擾多日,實在良心難安,且九安一人在北川,實叫人難以放心,所以還請殿下成全……”
這裡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可人不能永遠的活在他人的庇佑之下,陳敬還有城牆上那些人,便是謝衡給她的一個警告。
他清楚她還在城內。
或者說就在彭城王府。
若她繼續留在這裡,今日是過來試探,保不齊明日就是帶兵圍堵……
“小魚兒是為了前幾日的事吧?”沈弘說。
“你不想牽連王府,所以借此離開。”
“是。”他話說及此,鄭魚不作隱瞞,坦率承認。
“謝衡能叫他身邊最為信任的太監過來,想必已經清楚我在此處,之前隻是試探,但難保下一次,殿下及府上人對我照顧頗多,實不該再讓你們為我操心,若殿下府上人真因我出什麼事,那實在是我的大罪過了。”
果然!
沈弘放下文書,神色正經了許多,沒有方才一副閒然自得的模樣。
他道:“小魚兒想過沒有,既是謝衡知曉你在這裡,那麼離開與否,已經毫無意義,你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他之所以還不動手,隻是因為沒有證據,又需要出師有名的理由。”
“如今全城戒嚴在找人,出了彆館,不正好中他的下懷。”
這事鄭魚不是沒有想過,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更要走。
近日彆館外總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想來是過來監督沈弘的。
她在這裡,隻會更加暴露風險。
“殿下的好意,鄭魚心領了,不過這並非什麼大事。”
她抬眸,一雙澄亮的眸子看向沈弘,“我知道,殿下有法子的,一如那日,你讓綠杳和紅藥神不知鬼不覺便帶我出去一樣。”
陳敬過來造訪,並非毫無緣由,而是懷疑已久,那些在彆館外的人,也不是這兩日才出現的。
“你幾時知道的。”
鄭魚道:“不久,日前剛想通些罷。”
“紅藥是您最為信任的副官女醫,每每出門,你總要帶上人,天子每年冬至,都會召各地諸侯入宮述職,您不認新主,可還是每年過來,那她必然跟隨,對這昌都想來有一定了解,可那日……偏生她和綠杳卻是要叫我出去,便是特意避開陳敬,這幾日謝衡還沒有動作,不是因為他心慈手軟,應當是殿下做了什麼,叫他遲遲沒有理由而已。”
“殿下有能力叫那些探子查不出來,那無聲無息送走一個人,想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沈弘抿了一口茶,冷峻的麵容上有一絲欣賞的笑意,他道:“確實不難,可小魚兒有什麼值得我布排涉險的?”
“你能想通這些事,難道不清楚我留你於此的目的?”
他很直白的說:“孤需要一個人,向所有人證明,孤的仁慈心軟,孤是這諸多勢力裡,最適合天下統一的那一個,而你這個先王後,是孤最好的人選。”
說到這,鄭魚忽而就笑了,“一介婦孺,手上並無權勢,不過沾了個先王後的身份,倒是難為殿下這般費心算計了。”
鄭魚並不認為他這些算計有什麼錯?
那謝衡、張酈、徐術都能有野心想法稱帝,他為何不行,而且生逢亂世,人又身後當有幾萬百姓,若是無知,什麼都不曾安排,那才是真的不合理,也叫人輕看了去,隻覺是個酒囊飯袋,不過靠著祖輩蒙蔭如此。
隻是她也不打算做他跟謝衡之間利益鬥爭的犧牲品。
從前她是為謝衡活著的。
如今,她隻為自己,於是思忱片刻,人又開口道:“殿下跟中常侍陳敬的事,想來應該不太會想要人知道。”
……
沈弘坐在書案前,爽朗笑出聲,他誇道:“到底是小魚兒機敏,孤猜到你會清楚,可不曾想這麼快。”
“也罷,既是小魚兒心意已決,孤便不挽留了,孤會儘快安排下去的。”
“謝過殿下。”
鄭魚暗鬆一口氣,捏著茶杯的手指骨慢慢放下來,人起身拜了一個禮,沒有停留,轉身出去,走到門口,聽身後傳來聲響,回頭卻見人站在那兒,不言不語的,良久過後,啟唇開口,“孤祝願小魚兒早日得償所願。”
“嗯。”
……
“殿下,可是要我去將鄭淑女攔回來解釋一下?”
紅藥端著藥湯過來,但見兩人在爭執,彼此還說了些言不由衷的狠話。
作為侍從管家,她未進入,隻等待鄭魚離開後,這才進來,問沈弘的處理意見。
沈弘搖頭:“不必了。”
他確實是……算計隱瞞了她很多東西,這無可說的,他也不後悔。
那個人其實是塊璞玉,不過還需要再打磨打磨……
“你儘快安排下去,讓她離開。”
“是。”
沈弘又吩咐:“你去將嬋衣找過來,讓她繼續跟著人吧。”
“可是嬋衣正在追查那天師的事,這若貿然……”
“無妨,叫其她人去做就好。”
話至此,紅藥也不再好說其它,隻俯身應話:“是”。
……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順利,不出三日,沈弘便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鄭魚從彆館出來,什麼都沒帶。
那些東西,都是沈弘給她的,既然兩人將話徹底說開,她也沒必要再拿著人家的好處。
更深層次的原因,其實她心中隱隱有些恨他。
他怎麼可以算計自己呢?
這個想法出來,鄭魚不禁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分明理解他的行為,可心理上卻是不能接受,她認為沈弘不可能算計自己。
可是為什麼不可能呀?
他們不過幾麵之緣,她甚至還是……
鄭魚不太願意再提起謝衡的名字,強迫想法戛然而止。
不管了,他救了她,也算計了她,就當兩清了吧,以後恐怕也沒什麼機會再見的!
……
從彆館離開,鄭魚先去典當行,將一根碧玉朱釵當掉以做盤纏。
這跟朱釵是她待字閨中時便有的,阿爹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所贈,叫她好生收著,這些年,世事變遷,她也未曾將它丟棄,就是當日崔令宜過來,逼著她喝下那一杯毒酒,她宮中的所有,也如現在一般,什麼都沒帶,隻著一件單薄的寒衣,便用這碧玉朱釵挽發,了結一生。
她本什麼都沒有,離開自然也什麼都不帶。
隻有阿爹說的謹記於心。
可重活一世,再麵對這隻碧玉釵,她忽然又覺沒那麼重要了,活著才是最最緊要的事。
再說那人若是真於她那麼重要,又贈此釵為信物,為何多年來,從不見蹤跡。
人總不能守著一個死物過一輩子吧。
……
這釵品相質地好,做工精致絕美,又屬於有些年頭的古董舊物,是該值錢的,世道再亂,王城腳下依然相對好很多,不至於價位降得太厲害,鄭魚拿著它換了三十吊五銖錢,又去租賃行換了輛馬車,又去東街頭的食品鋪子買了些熟餅果脯做乾糧,一切準備就緒,隨即出了城。
她是個孤兒,也沒什麼玩伴,在碰上謝衡之前,也就是終日跟著鄭老爹身後去釣魚,或者跟城中的小乞丐一塊玩,可後來搬到崔府,那些小乞丐有些餓死在了某個冬日,有些在某一日不小心衝撞貴人的車馬……都沒了。
崔令宜是瞧不上她的,也不怎麼愛跟她玩,鄭魚拿著自己釀的酒去找她喝,她總是嗤鼻,譏諷道:“山野出身便是山野出身,上不得半點台麵,素愛這些難吃的東西。”
鄭魚從來不覺自己出身如何,可她說得多了,阿爹又不在了,她想起來便想哭,也就不再討好,崔家找了嬤嬤來教她禮儀規矩,學完她就一個人待在院子裡,或者偷偷從後門溜出去,回到原來的家,久而久之,也便什麼都習慣一個人了。
所以這會兒縱使隻有她一個,倒也不覺孤獨,相反隨著山林的徐徐清風,滴答的馬蹄聲,心情也隨之鬆快下來,將原本的煩憂皆拋之腦後,她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閒散自得意,不自覺的哼唱起了幼時鄭老爹教給她的童謠。
三更鼓,半提簍,朝露出……小魚兒啊,水中遊,遊來遊去進竹簍。
“那魚好笨啊,跑來跑去最後還是成了阿爹的盤中餐。”
鄭魚每每唱到此都會大肆嘲笑一番,而鄭老爹總是會跟她說:“那不是魚笨,是世間緣分所然,緣分到了,它自然就來了。”
她聽不懂,不過還是點了頭。
現在回想起,鄭魚忽然明白了鄭老爹的話中意,或崔令宜,或謝衡……甚至是沈弘……
多半如此,是世間緣分讓他們相聚分開,可對於有些人,她卻不想順從天命,她想強求,逆天改命,哪怕付出一切代價!
九安便是那個她願意為此一切代價的人。
她是真的拿這個沒小自己多少歲的女郎當做了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