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婦(1 / 1)

平昭十八年秋。

那是整個大冶朝立國以來,最為混亂艱難的一年,天子權力傾斜,宦官當道,且又遇上蝗災,地裡的莊稼還沒長成,就夭折了。

地裡頭顆粒無收,百姓連吃飽穿暖都困難,偏生這時,卻是張讓提出為天子建觀星台,使得各方稅收加重,讓人苦不堪言。

活都活不下去了,那能怎麼辦?

隻能拚一把。

於是,各方起義紛至而來,天下亂了套,就是作為掌管禮樂的太常寺卿謝衡也不免深受其擾,每日回來都是垂喪著一張臉,唉聲歎氣,不過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在不久的將來,謝家會因為這些事而遭受滅門之禍。

謝家雖屬王室旁係,但卻素有賢名,不少門客前來投誠仰靠。

有人建議:“如今奸臣張讓當道,天子無能,三郎既有才德,又屬王室宗親之列,何不趁亂取而代之?”

謝衡大罵荒唐,表示誓死效忠昭帝!

這不過是廊下小聚的閒談罷,可到底僭越,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知怎的,被告到了禦前。

昭帝認為謝家跟那些起義和各地豪強一樣,有不臣之心,於是下令抄了謝家。

是以三公作保,為謝家陳情鳴冤,才勉強逃過一劫。

事後,眾人皆認為逆臣張讓不可再留,也或許是謝家被豁免的事給了他們以希望,於是開始了討伐張讓的鬥爭,可惜這一次,沒有之前的順利,反而叫大家夥全部搭了進去。

當時參與之人,無論是七品小吏還是王公貴族,都無一幸免。

於是嫁到謝家半年,鄭魚便開始跟著謝衡流亡出逃,當時的他們,也如現在這些從北川過來的流民一樣……

一個餅子解決不了什麼大事,但能保證這次餓不著,餓不死,隻要不死,就還有希望,繼續往前走,萬一就能碰上可以生根的地兒,重新開始。

……

跟北地來的流民分開,鄭魚跟嬋衣繼續往東走,她們身上的盤纏已經散光,時下日近暮色,須得快一些趕路,到下個驛站或者郡縣,否則今夜便要餓著肚子,流落荒郊野外了。

緊趕慢趕的,兩人終於是趕著日暮時分到了潁川,人累馬殘,鄭魚打算先找家客棧歇腳。

她對住處沒什麼要求,嬋衣也如是,兩人便就近入了家店。

才住下,就聽窗外傳來一陣哄鬨聲。

“跑,我看誰再敢跑!”

客棧後院。

四五個穿著小吏服的男子豎在那兒,為首的一個腰間的佩刀露了半截,刀麵寒光對準的方向,是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兒,瞧著不過十三四歲,臉上稚氣未脫。

麵對男人這帶著刀光的威脅,嚇得花容失色,縮著脖子,眼淚簌簌往下落,可還是倔強的小聲囁喏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年長些的女郎抱著她安慰,“沒事,不哭了,會回去的,會回去的!”

誰都清楚,這一走,也許就和自己的親人再無見麵的機會了,然麵對此情此景,隻能違心安撫。

店裡小侍循著她們的目光往窗外瞧了眼,手裡的活計不停,歎氣勸道:“彆看了,看了也沒甚用,徒增心煩,這年頭啊,咱能顧好自己個兒,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好了,郎君可彆有什麼想法,要做勞甚子救美的英雄,免得將自己搭進去,這下邊的人呐,都是惹不起的。”

“他們是什麼人?”鄭魚問。

不等小侍回答,嬋衣道:“太常寺士曹,昌都來消息,王上下令選秀,民間年齡為十二到二十間的未婚女子,皆要入宮作選。”

鄭魚擰眉。

謝衡莫不是瘋了?

才在位幾年,饒是如今各方陸續歸順,可到底還在混亂之中,未曾緩過來,當以休養生息為主,怎做這種勞民傷財叫人骨肉分離,記恨不已的汙糟事?

神思間,動靜漸小,最後沒了聲響。

小二收拾完,道:“您二位住好嘞,小人就在樓下,有事隨時吩咐。”

“嗯,有勞了。”

鄭魚摸出幾個五銖錢交到人手上,人笑嗬嗬離開。

……

入夜,人皆睡去,萬籟俱寂,隻有樓下,兩個士曹在姑娘門前看守,無聊間嘟嘟囔囔的說著什麼,聲音不大,距離也有些遠,鄭魚在樓上,也隻大概聽到了些聲響,並未聽清楚。

她掃了下方一眼,問:“嬋衣姑娘,你說我們找個同行的護衛如何?”

嬋衣道:“任憑女公子吩咐。”

“得嘞!”

她話一向不多,這一路上,就那麼寥寥幾次開了口,鄭魚也沒逼她多言,既然她說了聽自己的,鄭魚便做下了這個主。

……

翌日。

天剛微亮,浩蕩的人馬接連離開,昨日還有些情緒,哭哭啼啼要回家的人兒,今兒個都歇了乾淨。

隊伍走出城門,不過五裡路,馬忽然間停下來,怎麼都不走了。

士曹大怒,一鞭子抽在馬身上,“你個小畜牲,給我磨磨蹭蹭做什麼!”

鞭子落下,馬轟然倒下去,車上的女郎一個個嚇得失措,抱到一起,那高昂尖銳的女聲在山道上此起彼伏。

“喊什麼!”

士曹高吼,“它娘的,真是懶驢子拉磨,破事兒多得很,才走多久就歇!”

因為車馬突然掉鏈子,整個隊伍不得不暫時緩下行程歇腳。

寬闊的山道上,罵聲不絕。

“娘的,這小畜牲到底怎麼了,什麼時候能走,再耽誤功夫,天都要黑了!”

當然這不過是張揚的說法罷,此時還未近午時呢,可這乾等著,實在叫人煩躁。

“呦,這是怎的了?”

馬車停下,鄭魚從裡間走下來,那士曹見是個清秀的小郎君,隻咧咧嘴道:“誰知道呢,這些小畜牲!”

“淨特麼耽誤事兒!”

鄭魚往他目光所及之處看了眼,三三兩兩的馬皆躺在那兒不動,也沒死,便是蔫蔫的在那兒賴著不起來,幾個小吏對它們又是拳打又是腳踢也沒用。

“不知大人可否信任,讓在下瞧瞧?”

“隨便吧隨便吧。”那士曹擺手,又是踢了一腳,擺爛的往一邊去坐下喝水。

鄭魚圍著馬兒轉了一圈,又挨個的在它們的肚子和脖子上摸了下,點點頭,喚嬋衣去她們的馬車上將東西拿下來。

是個酒葫蘆,不過裡邊裝的可不是酒,而是摻了藥的水,她給頭馬喂了些,馬兒眼睛乍然亮了下,過好一會兒,竟是漸漸站起來了。

眾人大喜,隨即,刀架在了鄭魚和嬋衣脖子上。

“說,誰派你們過來的,目的是什麼!”

“大人這話從何說起?”鄭魚不慌不忙。

“還給我裝蒜!”刀又逼近了一分,嬋衣臉色微變,欲想動手,鄭魚眼神示意她退下,不卑不亢道:“小生真不懂大人的意思,還請明示。”

士曹道:“這道上無人,你們怎會這般湊巧經過,且還剛好有這能治馬的藥,若非謀算已久,怎會這般湊巧!”

他信誓旦旦。

鄭魚輕吐一口氣,將脖子上的刀一點點卸下來,道:“大人可是冤枉了,我兄弟二人欲上昌都投親,這峽古道是必經的官道,自然是往這走,至於你說的藥……”

她晃了一下手裡的酒葫蘆,說:“這並非什麼藥,不過是些解渴的水罷,你這馬無事,就是吃了些不該吃的東西,導致這腹中食物化不開才如此,我不過是給它灌了些放了一點梅子的水而已。”

“巧言令色!”

士曹一把將她手裡的酒葫蘆搶過去,聞了聞,確定無異,這才還給她。

此時卻變了臉色,客氣道:“對不住了兄弟,實在此次差事不可有所閃失,未免多生防備些,還望你莫要跟我們一般計較。”

“大人哪裡話,能得遇在此,便是緣分,幫到你們,更是小子的榮幸,實不敢居功。”

她假客套的說著,趁勢問:“不知大人這差事是?”

鄭魚看向那一個個沒什麼精神頭的二八女郎,道:“怎需要這麼多女郎?”

士曹道:“彆提了!先王後犯瘋症,自裁於冷宮,陛下悲痛欲絕,便一病不起了,這不,連鄭美人封後的事都給耽誤了,不過人也沒計較,一心掛念著陛下呢,見他如此,實不忍心,便叫人網羅民間與先王後有幾分像的女郎入宮,以解陛下淒苦懷念之情。”

說著人破口罵了起來,“哎,那先王後也真不是個東西,生前善妒,死了都不叫人安生,還是那鄭美人,出身高門,賢德大度,也就是陛下念著舊情……”

“是嗎?”

原這些人是這樣想她的呀。

善妒,禍害!

那士曹不知道眼前人正是他所罵的先王後,繼續道:“可不是,那崔氏,除了會仗著稱帝之前那點情誼,挾恩相報,可是做了什麼?還不得納後宮,立她人為後,簡直荒唐,尋常人家尚且三妻四妾,堂堂天子,豈可守著一女郎,她啊就是癡人說夢,聽說這先王後當年也是出身大家來著,如此沒規矩,難怪崔氏沒落了。”

說著說著,他想到什麼,道:“哎呀不跟你說了,那梅子還有嗎?我喚人去取些水來,趕緊將這幾個小畜牲收拾了趕路,否則壞了時辰,耽誤了事,那咱這腦袋可就不保了!”

說她的壞話還想讓她給你東西!

哼!

鄭魚想,這小賊想得倒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