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在河道監工的沈弘突然出現在此處,看這個架勢,似乎還是為她而來的。
“救命之恩,不辭而彆,似乎不太合適吧夫人?”
男人一身黑色勁裝短打,迎著晨光,居高臨下,鄭魚看不真切他的模樣,隻覺得周遭氣溫都降了幾分,冷得很,琥珀色的眸子微動,視線落到她身上。
鄭魚撇見他腰間的峨眉刺,又聽他這話,心提了起來。
確實是為她來的。
鄭魚暗暗深吸一口氣,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出小船,躬身作揖,拜了一個士禮。
“崔氏,見過彭城王。”她還是以他認識的身份介紹自己,儘管重活一世,她想用自己的名字再重新來過了,可麵對這個人,她還是決定不告知。
一來她跟他沒熟到那個程度,哪怕他確實救了她,可兩人此前不過寥寥幾麵而已,甚至因為立場緣故算是相敵對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已經吃過一回暗虧,不想再重蹈覆轍。
二來也是覺得沒必要,不管是鄭魚還是崔令宜,都一樣,是他認識的那個模樣,沒必要在這時候為這麼點小事解釋來去,徒增麻煩。
老翁聽到這話,臉色驟變,趕忙跪了下去,連連告饒:“貴人饒命,貴人饒命,小人……小人什麼都不知道。”
周遭因為突然的變故安靜下來,都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看,此時瞧著這般,也跟著跪下。
鄭魚本想悄然走,不擾任何人,不曾想如此,她左右四顧一番,道:“不知可否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上位的人沒言語,目光微斂,視線落到她身上,赤裸裸,沒有一絲掩飾。
鄭魚未躲,迎上他的眼神,四目相對好一瞬,沈弘終於開口:“夫人,請!”
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側身往邊上一些,讓出一條道來。
鄭魚被他的回答和動作驚住,怔愣一瞬,隨即想到也是對的,他知曉她的身份,縱使如今自己已然落魄至如此境地,但到底也算掛著一個先王後之名,不論真心假意,這般禮遇也在情理之中。
她理了理身上有些皺亂的衣角,昂首闊步走上去,從他身前越過。
兩人在古陵渡口附近尋了家酒肆坐下。
“夫人對今日之事,有什麼想要說的嗎?”他端過茶水淺抿了一口,直入主題。
看似詢問,可鄭魚卻聽出來了那言語間警告的意味,似一個答不好,他腰間的峨眉刺便會抵在她的喉口上。
能救她,也能再次送走她。
但饒是如此,鄭魚還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沒有。”
“救命之恩,他日有機會定當結草攜環相報,隻是今日,我必須得走。”
“去昌都?”他問。
鄭魚點頭:“對。”
或許是錯覺,鄭魚似乎看到他在聽到自己肯定的回答以後,麵上有一瞬的裂崩之意,但大概隻是錯覺而已,至少此時又什麼都看不到了,還是那一派的冷漠,琥珀色的眸子散著寒意。
他對她仿佛一直有種敵意,並沒有綠杳和紅藥所說的那麼平易近人好相與,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說來他們算敵對的關係,謝衡登位這五年,也一直有意無意故意挑他的錯處,找彭城的麻煩,無論她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隻要她站在謝衡身側,是新朝的王後,那麼在他眼中,謝衡做的還是她做的,都沒什麼分彆。
“回去見謝衡?”
他從來沒承認過謝衡的王位,也從未尊稱過他一句“陛下”,這幾年,有不少勢力見風向不對,已然歸順,不再鬨事,但彭城王沈弘依然沒有。
鄭魚否認:“不是,隻是回去看看。”
見一見一些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拿回屬於她的東西!
沈弘突然間大笑了起來,放下茶盞,道:“夫人這個理由,似乎不太能說服我,你知道,現在的你於我來說,是一個製衡謝衡的極好籌碼,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會放你離開彭城?”
“憑我手上的陰虎符。”鄭魚目光堅定,望著沈弘,一字一句清晰的說道:“彭城王該聽說過,當初幽州刺史劉用曾暗中訓練過一批死士,他們武力高強,能殺人於無形……更重要的是,不會聽命於任何人,隻認陰虎符。”
“所以呢?”沈弘手輕扣著桌麵反問,麵上淡然如水,看上去對這些一點也不在意。
可鄭魚如今什麼都沒有,隻能賭。
她凝神呼吸片刻,道:“東西在昌都,待我回去拿了,那些人將能夠完全為我所用,所以你我之間,最好的方式是合作,而不是將我困陷於彭城這裡,作為一枚所謂可製衡的棋子,彭城王是個聰明人,應當清楚,若是我這枚棋子真的有用,你見我就該是在明堂之上,高呼我一聲千歲,而不是在這酒肆之中。”
“如今各方英豪雖有陸續歸順的,但仍有像彭城王這般守著舊主,不認新帝者或者野心勃勃,想趁亂爭位的,天下未定,彭城就算再不問俗事,不參與到鬥爭中,又能像現在這樣獨身事外多久,而當戰火燃起來的時候,誰會去在意一個早就該死去的王後,誰又會為了她大動乾戈去跟新帝對抗?”
說起這些,鄭魚心頭不由泛起酸來,從過去到現在,甚至將來,其實除了一個鄭老爹,從不曾有人真正在意過她的生死。
她生在這世道,猶如漂泊無根的浮萍,又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直無足輕重的。
隻是有的人……
鄭魚腦海中閃過九安縣主的身影,不禁濕潤了眼睛。
沈弘眉心跳了跳,心想自己也沒怎麼著吧,人就哭了。
鄭魚看到他擰皺的眉,知曉自己失態了,她收斂住神傷的思緒,對人道:“抱歉,叫您看笑話了。”
“無妨。”他淡淡然說,從袖中抽出一方繡著芍藥的手巾遞過去給她,道:“擦擦吧,這叫人瞧見了,我可就解釋不清了。”
鄭魚:“……”
府上那麼多漂亮的女郎,卻是個不解風情的,看來權力確實是個好東西,能美化許多惹人不喜的缺陷。
鄭魚沒接他的手巾,隻是吸了吸鼻子,收住酸澀的眼淚,繼續跟他談判。
她口若懸河的說著,他雲淡風輕的聽,最後鄭魚實在忍不住問道:“究竟主上要如何,才肯放我離開?”
沈弘道:“表情彆這麼嚴肅,讓人怪害怕的。”
鄭魚:“……”
究竟是誰先拿架子的?
惡人先告狀這屬於。
沈弘並不在意她如何想,端坐在那裡抿著茶,不緊不慢的說:“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得幫我做些事,證明你對我的忠心……”
他說話間茶盞落桌,手輕輕地摸了一下腰際的峨眉刺,道:“夫人彆怪我多心,畢竟我也得為我這彭城幾萬百姓負責,不可能憑你幾句口頭之語,就輕信所有。”
“明白。”
他是怕這一出是她跟謝衡聯合演給他看的戲罷,嘴上說回去並非是看謝衡,可誰清楚是否實話……
枕邊人尚且互相算計,何況是他們這種敵對又不過幾麵之緣的關係呢?
她不信任他。
同樣的,他也如是。
“你說,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
兩人商定條件,鄭魚從酒肆離開,走到樓梯角,沈弘忽又喚住她。
“什麼?”鄭魚回頭。
沈弘舉起麵前的酒杯,灑脫說道:“夫人的酒不錯,幾年前飲過一盅,至今難忘,希望還有機會再同你共飲。”
“當然。”鄭魚摸了摸多出來的那袋銀錢還有一對峨眉刺,釋然的笑了。
人最怕的,是承恩,還說沒有什麼要求。
道德和人情債,向來最是難還的。
如今兩人開誠布公談,雖然他的條件未免有些無理取鬨,但到底是能見得到摸得著,也是可以嘗試去完成的。
活了兩世的人,最不怕的,就是死和麻煩。
……
沈弘的出現不過小插曲,事後鄭魚依舊按照自己的行動,先走水路到林州,再改走陸路。
為了安全起見,她走的是官道,然這世道不太平,官道也不能保證意外,沒走多遠,她們就碰上了流民。
“好心人,給點吃的吧,我們已經快大半個月沒進過細食了,大人不吃,孩子也是要吃的。”抱著孩子的婦人扒拉住車轅,攔住她們的去路,哀聲請求,還在繈褓中的娃兒餓得雙眼呆滯,哇哇直哭。
女人也在哭,眼淚從混濁不堪的眼睛裡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的,掉到懷裡嬰兒的臉上,和孩子的融合到一起。
實在可憐。
鄭魚還在猶豫,身側的人已經拾過她身後的包袱,取出一塊餅遞了過去,動作快得她幾乎來不及阻止。
是沈弘的影衛嬋衣。
她的舉動引來了不少難民的關注,成群結隊的人蜂擁過來,一個個用殷切的目光看著她。
罷了。
鄭魚交代,將兩人馬車中所有的存糧都分了出去。
流民大口的吃著,連落到地上的碎屑也不放過,邊吃邊哭嚎著“好心人,真是好心人呐!”
濃重的北川口音。
鄭魚問:“聽幾位口音像是北川人,怎麼會到這兒來呢?”
林州與北川,相去千裡,饒是馬車也要走近半個月,何況這拖家帶口的……
一個乾瘦的漢子說道:“打仗了,到處都是死人,沒地方可去,沒吃的沒喝的,聽說南邊安穩,就跑來了。”
一側的男人聽到這話啐了一口,道:“呸,什麼安穩,都一樣,這一路上,就沒見哪裡是真正安穩的地兒。”
鄭魚聽著他們義憤填膺的話,注意力卻是放在了打仗的事情上。
“誰跟誰打起來了?”
男人道:“還能有誰,張酈那廝跟徐術唄。”
如今天下四分,謝衡在昌都手持玉璽稱帝,張酈跟徐術結盟,占據北地;彭城王罷黜徐州牧陶宥,接管徐州,手握三大鹽礦山,又有古陵渡口做貿易往來,富庶一方,人人覬覦卻不敢妄動。
再有是蜀地,目前由焦氏、薛氏、董氏三大家族掌控,根基深厚,又占據地理優勢,饒是大冶未曾動亂之前,主君也拿它們沒法子。
“不是聽說張將軍跟徐將軍一向關係甚好嗎,怎麼突然間……”
“誰知道呢,聽說是為了個從昌都來的女人,造孽哦,他們一鬨,我們就隻能背井離鄉。”
鄭魚沉默了。
不論因何而起,受苦受難的,隻有這些手無寸鐵,看天吃飯的人。
八年前,她陪謝衡流亡的時候是,八年後,依然如是。
什麼都沒有改變。
上位者各個都說是為了天下安定才挑起紛爭,可實際不過為了自己的私欲和野心罷。
……
吃過東西,緩過些神來,鄭魚告訴他們:“再往前走不過幾裡地就是林州,城內有善人在施粥,你們快些過去,還能趕得上。”
“謝謝好心人,謝謝好心人。”
難民成群結隊的離開,鄭魚望著遠去的背影,記憶回到了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