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過後,辭行之際,已是薄暮冥冥,蟲鳴聲聲。
百裡昀到了馬車前,見林杳還在與雲夫人依依惜彆,便先一步跨上了馬車。
雲夫人拉過林杳的手,輕輕拍了拍,“自你們二哥二嫂去了邊關,你與子書去了潯州,阿愉去了書院,家中再也沒有如此熱鬨過了。”
林杳笑著說:“往後得閒,我與子書會常來的。”
“再好不過了。”雲夫人微微點頭,轉而蹙眉,“方才聽子書提起了前些時日發生的墜樓慘案,聽他的意思,你也參與了案件的調查?”
林杳頓時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回答。
畢竟女子去外麵拋頭露麵總是遭人非議,而雲夫人向來又是最守規矩的,最為馴順的。
燈火明滅間,發帶翻飛,於風中躍動,搭在了了雲夫人的衣袖上。
“你能為世間事鳴不平,我心歡喜。”雲夫人溫和地替她拂開亂飛的發帶,“娘不是要責備你,隻是想告訴你萬事小心,安全為上。”
“娘你不……”林杳有些恍惚,“不反對我?”
有時候林杳覺得自己運氣糟透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幸運極了。
她自幼失恃,於世間煢煢獨立,仿若飄萍。
十七歲那年,嫁入百裡家,初見雲夫人那日,她著綾羅,烏發綰於腦後,端莊又不失溫和,林杳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她總會想起自己的娘親。
可是在她的腦海裡,自己娘親的音容笑貌,已經模糊了。
“為什麼要反對?”雲夫人笑著反問。
林杳望著帶笑的雲夫人,搖曳的簷下燈籠泛出熏黃暖光,燈下之人,看著很是溫柔,林杳忽然也笑了,溫良恭儉的她,原來也是有幾分反骨。
無須言語,隻是四目相對之時,便看懂了彼此的笑意。
林杳卯腰進到馬車裡的時候,百裡昀似乎已經端坐了許久,感受到她上來了,原本闔著的雙目落在她臉上。
“收買我娘的心,那是一套一套的。”他上下打量著林杳,輕哂一聲,“我就挺好奇你圖什麼的。”
“彆好奇了,你又好奇不明白。”
剛說完,林杳就發覺自己把心裡話說出來了,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道不好,方才與雲夫人聊得太歡,一下子得意忘形了。
“我懂了。”百裡昀輕笑,又重新闔上雙眼。
“你懂什麼了?”林杳眉心突地一跳。
百裡昀沒回答。
“這樣吧。”林杳靈光一現,忽悠他,“你說說看我圖你什麼,我聽聽你說的對不對。”
“圖我。”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你信了?”
家宴上他也沒怎麼喝酒啊?現在怎麼開始說起胡話來了?
“你也知道不能信啊?”
百裡昀輕笑了一下,林杳聽出來了,那笑裡是對荒謬之事的不屑。
雖然不能信,但它管用啊。
每次隻要她拿出這一招,百裡昀總能被擊得節節退敗,落荒而逃。
“我也挺好奇的。”林杳沒有理會他話裡的嘲諷之意,“你為什麼一直覺得我對你另有所圖呢?”
“不用腦子想都能知道。”百裡昀斜斜睨過來,“哪個姑娘家,連自己的名聲都可以不要,行替嫁之事?”
“女方之家,替嫁之舉有違婚約信諾,此為不德、詭詐之行,可使你聲譽蒙羞。”
“再者,若我不仁,以替嫁為由,休妻,你可知女子被休,視為不貞,再嫁極難。”
“你敢說,你不是彆有用心?”
“你敢說,你不是另有所圖?”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林杳知道婚約不容褻瀆,替嫁之舉,是為欺詐。
當初替嫁之事傳揚開來,有的是人明裡暗裡嘲笑百裡家被蒙騙,有失顏麵。
可百裡昀不是她,在他過去的二十一年人生,隻有想與不想,沒有能與不能。
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如何能對他的義父說出“我不嫁”?
沒有辦法,便隻能順從。
想到這裡,林杳低下了眼。
“再說了,人家馮笛知書達理,你整天——”說到這裡,百裡昀瞬間皺起了眉頭。
“你喜歡馮笛?”林杳剛垂下的眼眸一下子抬了起來,亮得嚇人。
馮笛就是馮府的三小姐,比林杳年長一歲,為人溫和,容貌昳麗,自幼飽讀經史子集,琴藝超絕,棋藝亦精,行止之間,宛如空穀幽蘭,隻可遠瞻,不可褻瀆。
這些形容並非空穴來風,而是京城裡的說書先生說的。
百裡昀到嘴邊的話還沒說完,被她突如其來的反問問得一愣:“你?你說什麼?”
林杳目光灼灼,她總算撥雲見日,知道為什麼百裡昀對她有偏見了,他這是欲購駿馬而得駑駘,心中憤懣呐!
“你喜歡馮笛啊!”這是肯定的語氣,語氣中儘是恍然大悟,茅塞頓開。
“胡說!”他仿佛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睜大了眼,詫異地看向林杳,“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她眼裡澄澄明明,到處都寫著“我理解我理解”。
可惜了,馮笛在她替嫁之後就已經被聖上賜婚給了凜王,他們兩人無法再續前緣了。
林杳突然了有一種罪惡感。
林杳歎了口氣,眼裡突然生出了一些彆的情緒。
百裡昀細看之下,發現那情緒好像是,憐憫?
“哦對了。”林杳,“有一件要緊事,忘記與你說了。”
百裡昀挑眉看她,他倒是要看看她還能吐出什麼象牙?
“趙康我們之前見過。”
聽到這消息,百裡昀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在何處見過?”
“剛來元安那日,就是他駕馬從我們馬車邊上飛馳而過。”
百裡昀很快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但是他疑惑地問:“你如何知曉的?那日,你看到了他的臉了?”
“人我是沒看清,第一次見到他臉的時候,我隻是模模糊糊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但是他的馬我看清了。”
“馬?”
“那是一匹跛腳馬。”林杳點頭,“我今日隨娘上街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匹馬被拴在樽樓前,須臾,趙康就從樽樓出來了。”
聽完這話,百裡昀卻是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林杳也沒打擾他,隻是掀開車簾,看了看外麵。
一陣溫熱的風吹了進來,卻吹不平百裡昀眉頭。
扶石這條線,到底該不該繼續查下去?為什麼他感覺這個趙康在下一盤棋,一盤很大的棋。
他想到了自己的爹。
他爹,百裡退,與馮然同年進士,走了很遠很久的路才任上了禮部右侍郎,如今年逾五旬,兩鬢已然夾雜著些許銀絲,生性溫和,待人接物謙遜禮讓,不爭不搶,周身散發著儒雅之氣,他的處事準則與他名字一樣,退。
然而今天,他這一直退讓的爹說,可以為了他,進。
“一到夏日,就想去小攤上喝熟水。”林杳吹著空氣裡略有些燥熱的晚風,小聲嘀咕。
“你去唄。”百裡昀隨口一答,“又沒攔著你。”
林杳睨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馬車順著青石板路上的車轍印,吱呀一聲停了下來。
“誒。”林杳提著裙擺下了馬車去追前麵的百裡昀,“你到底懂什麼了?”
“想知道?”百裡昀停下腳步看她,眼角帶著玩味的笑。
林杳點了點頭,想知道,很想知道。
“那你就想吧。”
百裡昀向旁邊一歪頭,輕飄飄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林杳愣在原地,對著空氣拳打腳踢了一番,她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活該娶不到馮笛!”
馮笛這樣謫仙似的人,是他這種人能娶的嗎!
“說來我也是覺得奇怪。”雲夫人一邊研墨一邊說,“尋常外出任官,為期三載,子書在潯州堪堪兩載,不但調任回京,且官階陡增,著實有些令人不安。”
百裡退懸腕寫字,落筆穩重:“如今朝野上下,皇子之爭、朋黨之爭,那叫一個烏煙瘴氣,子書啊,要被攪和進去了。”
“朝堂上下彎繞曲折,怕是有人要借子書,除我。”
“不過夫人放寬心,有我在,定會護他,隻是我免不了會落得和馮然一樣的下場。”
蘭夫人手腕一顫,無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墨條,沉聲說:“已然塵埃落定了嗎?”
“然也。”百裡退眼底深沉,看不明白其中情緒。
翌日傍晚,百裡昀被這撲朔迷離的案件弄得頭疼,出了刑部隨意找了個小攤就坐下了。
“客官,要喝些什麼?”攤主看他坐下了便跑過來問他。
百裡昀環顧了四周,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家熟水攤,他嗯嗯啊啊了幾句就問攤主:“有什麼推薦的嗎?”
“那必是烏梅山楂熟水啊,這烏梅山楂熟水啊,生津止渴,解暑降溫,夏日的不二之選!”攤主連忙推薦。
“那就它吧。”
“好嘞!”
攤主很快就用青瓷小碗盛好,遞給百裡昀,觸手清涼:“客官慢用。”
小攤中些許客人小聲閒話,旁邊的石板路上,偶有行人走過,小攤的位置很好,恰好支在一棵桃樹之下,仰頭望去,陽光明媚,天空湛藍,樹上結滿了果子,微風拂過,樹葉輕搖,幾隻狸貓趴在枝椏上懶散地睡覺。
百裡昀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悠閒地在這樣林影搖晃的地方飲上一盞熟水了。
不去管被風漾起漣漪的衣角,喝完熟水就搖搖晃晃回家,這樣安靜無言地當個尋常百姓,真好。
可是不允許。
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誰在不允許。
百裡昀歸家的時候,林杳正在給花草澆水,聽到腳步,頭也不抬的就問候:“回來了啊。”
身後卻沒有回應。
正疑惑著,一個酒葫蘆遞給了她:“烏梅山楂熟水,除熱送涼,今日散衙,路過熟水攤,攤主說買一送一。”
“愣著乾嘛,拿著啊。”那個酒葫蘆又往她跟前遞了遞。
林杳回過神來,忙接住:“你記住了啊!謝謝你呀!”
徐徐晚風之下,兩人的目光短暫交彙,明媚乾淨的少女眼中帶笑,清朗周正的少年卻是先垂下了眼眸。
百裡昀稍稍偏過自己的視線,頓了頓:“今日在刑部,趙康送來了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