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迫使自己對上那雙含著幾分笑意的眼眸,硬著頭皮說:“是啊夫君,你還記得我們成親那日嗎?”
那自然是記得。
“是啊,我確實,彆有用心。”花燭之下,林杳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畏懼,一字一頓,“你又能怎樣?”
“不能怎樣。”百裡昀輕蔑一笑,對她不屑一顧。
說完拂袖就要離開,沒想到林杳竟在他身後哀嚎了起來:“我對你彆有用心你看不出來嗎夫君!”
“我自小就仰慕你,仰慕你仰慕到茶不思飯不想,我……”
百裡昀垂目著那雙非常真誠的眼睛,逐漸與那夜的情形重合,他嫌棄地揮了揮手,企圖將自己拉回現實。
“我是擔心夫君你太累了,這才記下來那日場景,繪製下來就是想為你分憂的,京城人多眼雜,不比潯州,我想著……”
林杳還在喋喋不休。
百裡昀把她往後一推,袍角裙裾交疊不複存。
風止。
百裡昀緩緩移開目光,僵硬地抬手碰了碰鼻尖,輕聲威懾:“閉嘴!”
林杳偷偷看了看他逐漸泛紅的耳廓,心頭一鬆,就知道,唬住了。
片刻後,林杳瞥過目光,微微低了低頭,一抹得逞的偷笑,還是沒能忍住。
百裡昀說完提步便要走。
下一瞬他又折返,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指了指她的那幅畫:“畫,畫完了嗎?”
“呃……”林杳手忙腳亂地掩飾住嘴角的笑意,隨意應了聲,“要是再潤色一些會更好看些。”
“不必了,多謝。”
窗外明月高懸。
夜深露重寒意濃。
凜王府卻點起了燈。
細碎的腳步回響在空曠的庭院內,長廊上一星燈火快速移動,而後停在了一扇門前。
叩門聲響起。
“王爺,韓相來了。”
寂靜幾秒,屋內傳出了慵懶的聲音:“進來,點燈,迎客。”
翌日清晨,林杳剛出門伸了個懶腰,就瞧見百裡昀已經換上了一身緋紅官袍,連忙跟上:“一起一起。”
百裡昀大步流星地走著,聽到聲音,偏頭看她,沒有搭理她。
薄薄的曦光裡,少女梳著高髻,蹦蹦跳跳向他跑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善丹青的緣故,她對色彩的理解總是很鮮明地出現在她的穿衣打扮上。
比方說今天,碧落色上衣,騂剛色的下裳與發帶,尋常讓人覺得不能在一起的顏色被她這麼一相撞,竟有了另一番風味。
“今日恐怕無法一起嘍。”
直到走到大門口,他才開口,語氣沒幾分認真,倒像是噙著打趣之意。
林杳口中的“為什麼”還沒問出口,就看到了停在侍郎府門前的一輛馬車。
這輛馬車她很熟悉。
“阿杳。”
四目相對了一瞬,林杳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乖順地叫了聲:“娘。”
“子書說夏日將近,讓我領你去挑幾匹合適的布料,做幾件時興的夏裳。”
說話的是百裡昀的母親雲徽,無論麵對誰,她從來都是笑著的,說話輕而緩,在林杳印象裡,她從未與任何人起過爭執,與她的名字很是相配。
徽者,美善也。
百裡昀輕輕頷首,倒身往後一步一步地走,一邊走一邊對雲夫人說:“我晚上忙完就回家。”
而後轉身,抬袖,提擺就上了馬車。
徒留林杳在原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來,阿杳。”雲夫人親昵地挽過她的手,“自你與子書去了潯州,已有兩年未歸家了,我們先去挑些好看的布匹,今日我吩咐了家裡的廚子做了許多你愛吃的菜……”
刑部文牘房之內,寂靜之中,一道身影在高大的書架間若隱若現。
身形略顯清瘦,輕手輕腳地靠近放著卷宗的木架,眼睛緊緊盯著那一排一排用麻繩捆紮好的卷宗。
似是經曆了一番內心糾結,他微微抬起手臂,手指小心地摸索著卷宗的邊緣,停頓片刻,終是拿了起來。
“趙康?”
那道身影聞聲,緩緩轉過身來,臉上依然是固有的平靜,他朝來者行禮:“大人。”
百裡昀挑眉,走近幾步,目光銳利地掃過他手中的卷宗,而後審視著他的表情,試圖找出一絲破綻:“你一個督捕,怎麼乾起了書吏的事情了?”
雖說百裡昀入官場不過兩年,但是尋常他這樣詢問手下,赫赫官威總令人不寒而栗,哆哆嗦嗦。
可趙康不。
他依舊保持著鎮定與波瀾不驚,恭敬地抱拳行禮,神色平靜如水:“大人,昨日我突然記起了扶玉娘子有個弟弟,今日特來翻找卷宗。”
“弟弟?”
趙康恭敬地把手上的案卷雙手呈上。
“扶玉娘子有個弟弟,喚作扶石,原是戶部一小吏。”
“原是?”
“是。”趙康頷首,“扶石於戶部,埋首於簿冊之間,行核校賬目之事。”
永晏五年,橫禍陡降。
戶部侍郎告發他貪墨修繕皇宮的資財。
“扶石!你在采買修建皇宮所需的珍貴木材時,與那木材商勾結,虛報價格,金絲楠木價格為何如此之高?這其中的差價定是被你收入囊中。”
言語之人眯著眼睛,眼神中透著一絲狡黠與陰險,指著堂下跪著的人就開始破口大罵。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大堂裡來回踱步,聲音越發高昂:“還有那石料,我得到消息,你在運輸石料的費用上做手腳。本隻需動用一百輛馬車,你卻謊報兩百輛,多出來的運輸費用,你是不是中飽私囊!”
接著,他猛地轉身,手指幾乎要戳到跪著的青年的臉上:“更不要說那些工匠的工錢了。虛報工匠人數,把多出來的工錢偷偷裝進自己的口袋。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可這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大人,這都是莫須有之罪名!每一筆修建皇宮的錢財進出皆有詳細賬目可查,從采買物料到雇傭工匠,所有花銷皆記錄在冊!大人若不信,可差人徹查!”
扶石驟聞,愕然而立,滿麵冤屈之色,欲辯而不得,又害怕又憤怒,言語之間,青筋暴起。
“權者不聽辯白,扶石被判以死刑。”趙康平靜地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百裡昀大致翻閱了一下趙康遞過來的卷宗,認真地聽他說完後,麵上卻是憤怒了起來:“草草了案!”
不用細思,這絕對是冤案,區區一戶部小吏,緣何貪汙?又如何貪汙這麼多金銀?不過是被推上去做了替罪羔羊。
至於真正的錢財去向,不得而知。
“此案竟是一點風波沒有掀起。”他喃喃自語,五年前,他尚在元安的書院念書,卻也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卻沒有聽到半點關於此案的消息。
“當今聖上確實於扶石住處搜出來所缺失的撥款,扶石他,死罪難逃。”趙康回答,“故而也就沒有冤案一說,再者此事不光彩,自然也不會傳出去。”
百裡昀抬起頭來,合上卷宗,難得地嘉獎道:“很出乎意料的收獲,查得不錯。”
“侍郎謬讚,分內之事罷了。”
挺拔如青竹的身姿微微彎腰,行禮,言語沉穩淡然,說罷,又恭敬站立。
“這樣,你去一趟扶玉娘子的住處,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麼。”
“是。”
百裡昀揮揮手,讓他先出去了。
“喜怒不形於色,悲歡不溢於麵。”百裡昀望著那抹淡然的身形走遠,微微偏頭,輕聲呢喃,“卻隻是一個小吏,很奇怪。”
案件愈發撲朔迷離,一條路指向是鄧公公,另一條路指向是戶部。
但是毋庸置疑,昨天林杳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是一點錯也沒有。
他確實處境很危險。
“趙康。”百裡昀斂眉,神色一凜,輕聲呢喃,“你在其中起什麼作用呢?”
過分的冷靜,適時地找到了另一條關鍵線索,又不經意地流露出扶石的冤情,你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殘陽漸墜,元安大街上,白日的喧囂漸次隱去,暮靄至街頭巷尾悄然升起。
餘暉將磚石染得橙紅,炊煙嫋嫋升起,酒旗在隨晚風中飄動。
華燈初上,有歸家之人行色匆匆,牛車馬車緩緩駛過,車輪碾壓著青石路麵發出吱呀的聲響。
百裡昀入了禮部侍郎府,剛走到廊廡的轉角處,就看到了迎麵走來的百裡退。
他還穿著官服,右手抱著官帽。
百裡昀向他行禮:“爹。”
“正找你呢!”百裡退著急忙慌地拉過他的廣袖,“隨我來書房。”
燈燭將要燒儘,劈啪了幾聲,書房內的火光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百裡昀站起略微有些僵硬的雙腿,起身過去剪燈花。
“也是和你爹我平起平坐了。”百裡退看向起身的緋紅官袍,嗬嗬地笑了幾聲,試圖緩解此刻有些緊繃的氛圍。
剪子哢嚓,百裡昀執剪的手卻不自覺地一抖。
燭火驟然明亮,百裡昀放下剪子,緩步坐回了百裡退對麵。
“我剛才同你說的,你不必太在意。”百裡退看著他有些僵硬的兒子,寬慰他,“子書長大了,爹隻是想把你現在的處境告訴你,至於你該怎麼做,無愧本心即可。”
“可是——”百裡昀驟然抬起低下的頭,雙手握拳,“沒有彆的路了嗎?”
“說句掉腦袋的話。”百裡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逗他,“聖上他時日無多,皇子之爭激烈——”
“爹!”百裡昀被嚇得站起身來越過桌案就要去捂住百裡退的嘴。
百裡退笑著拂開他的手:“怎麼在外麵當了兩年官兒,膽子還給當小了?嗯?坐下。”
百裡昀依言坐下,神色不動,但擱在膝蓋上的手,卻緩緩攥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