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是這世界上所有人。
兔子,是沾著黑色的臟東西,喜歡吞食黑暗,而且隻會吞食黑暗的怪物。
我的眼睛裡,兔子是這樣的“怪物”。
我是這樣的“怪物”。
17歲那年,我作為一隻黑色的兔子,蜷縮在房間角落的黑暗裡聽我嘮叨的老父親講他所謂的哲理。
我的父親是一隻灰兔,也許大多數人都隻是一隻灰兔。在善良的光明與邪惡的黑暗裡堅守著自己認為的正確,這樣的灰色,其實也很好看。
如果世界隻有黑白灰三色的話,那我無疑最喜歡灰色。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
17歲那年,我已是黑色。
至於為什麼變黑,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黑色生來對同類黑色有一種吞食的渴望與吸引力。
當我父親進行著他的長篇大論,唾罵並用粗鄙的言辭表達對我所有的嫌棄的時候,他身上的顏色不知不覺加深了,在我紅色的眼睛裡,他漸漸變成了一隻深色的兔子。
顏色是隻有兔子才看得見的東西。
人不會承認自己是兔子,隻有兔子會,所以我看得見。
他專注於他的演講,太過投入,沒有注意到黑暗裡我的眼神,欲望而血腥。
受製於催生於黑暗的本能,
我到底是沒有忍住,帶著洶湧而殘暴的渴望,從角落裡躍身咬住了他的頭顱。
黑色的皮毛,血液,柔軟的血肉。
然後逐漸僵硬起來。
變得冰冷。
一個黑色的兔子,在黑色與黑色同類相食的規則裡,取得了勝利的姿態。
雖然我並不開心,也難以得意。
我哭吼著撕咬掉他的頸部,囫圇地吞下變黑以後的第一個獵物。
我徹底變成了兔子,以這種方式。
獵殺了自己黑色的父親。
而我,那以後,帶著黑色的毛發與紅色的眼睛,在夜色裡飛奔逃遁,在人類燈火通明的驅逐與鑼鼓喧天的找尋中,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安靜的山,安靜的避風港,曾經我的安靜的避難所。
伴隨我的也隻有安靜的風,安靜的黑暗,連低語都沒有。
後來我發現,兔子的身體飛快,比人類的身軀遠適合我。兔子不需要生存,兔子隻要吞掉黑暗就能存活。兔子看上去也很良善,無辜,脆弱,還有溫柔——在沒有要吞掉一切的欲望的時候。
我在山下的街道裡找到了垃圾桶,裡麵堆積沾附了許多黑色的黏糊糊的東西。
城市裡總能找到很多這樣黑色的黏糊糊的東西。
我瘋狂地吞食,同時躲避著往來人類的視線。
那段時間,我住在各個城市角落裡的垃圾桶。
我很凶,所以沒有兔子想主動來吃掉我,在這個欲望橫生的城市裡,我就以吞食垃圾裡的黑暗而生存著。
黑暗的血在我身體流淌,我從未忘記我是兔子,還有度過的逃亡那天躁動的那夜。
瘋狂的逃離與饑餓,
好像還下了雨。
還有恐懼。
我已徹底變成了一隻兔子,然後我看見,這世界有許多兔子潛伏在城市的角落裡,潛伏在黑暗的垃圾桶的陰影裡,以垃圾桶為為食的同時獵捕著黑色的東西,同時也要小心被彆的黑色獵捕,過著這樣的生活。
我是其中一隻。
……直到……
直到有天我看見了透明的靈魂。
路過了擁擠的人潮,路過了城市的街道,路過了我灰與黑白的世界,路過了我百無聊賴寄生於黑暗的一生。
我像水裡的魚看見了包裹著光線的泡泡,像墜入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我像因為那個泡泡連心也開始變得透明,我好像透過那靈魂看見了我好久不見的天與光明,希望與大地。我看見了那個幾近透明的靈魂,透明卻又明亮的,彩色的靈魂,如果有詞能形容,那大概是澄澈又乾淨。
於是我跟上了他。
在漫長的時間裡,我就這樣跟著他。
在他身上看見普通人的生活日常,看他友好地與每個人打招呼,做一些可愛的幫助他人的小事。
他的行為看起來和他的人一樣乾淨清澈,似乎對這個世界保留了無儘的善意。
於是,我想,包括我嗎?
我到底是沒扛住誘惑,主動從藏身的黑暗中,目前我唯一的庇護所中走了出來。
如果他是個有心人設計的靶子,那他死定了。
當我裝作腹部受傷的樣子躺在他常常會經過的上學的街道時,我這樣想著。
兔子會恨任何人,兔子是不安與恐懼的產物,但同時卻又惡心和危險,兔子就是這樣,這樣的就是我。
毫無防備的男孩在路邊撿到了一隻受傷的黑兔,他查看了它的傷勢,然後將它好好包紮,輕柔地藏進書包裡。
書包很透氣,在黑暗裡看見從針腳滲出的星星點點光線,我眨了眨眼睛。兔子還是喜歡黑暗,光讓它十分不自在。
可是星星點點也未嘗不可,這讓我很舒適,就像看見了久違夏夜的星空。
男孩對我很好,細心地照顧,喂食,雖然我不吃蘿卜,可還是積極配合著他。
大概這個年紀的人都會比較充滿愛心,充滿對外界的一切包容與好奇,沒錯,他和我本該是一樣的年紀。
可我,是隻不懂愛的兔子。
漸漸地本就不嚴重的傷勢完全恢複,他似乎漸漸習慣了生活中有隻黑色的兔子喜歡趴在他的肩頭,睜著紅色的大眼睛,不眨眼地盯著這個世界。
他有好多朋友,他們知道他有一隻兔子,可沒人貿然去摸,因為他知道兔子怕人,相當護崽地保護了它。
所以平時我藏身於他的抽屜裡。
黑暗的地方會給我無限的安全感,在他的書包,他的抽屜,他的房間裡。
那些日子,儘管暴露在人前我也沒有害怕過,或許是因為黑暗,或許是因為他。
他有時也對我很無奈,會無聊地與我說說話,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小孩。
一個普普通通的,乾淨透明的小孩,如果我沒有看見那顆布滿血絲一樣黑暗的心臟的話。
可他還是和平常一樣,熱心地做著所有力所能及的一切,有一個乾淨透明的靈魂。
我可以不相信我的眼睛,可是我不會不相信我是隻兔子。
有一晚,我短暫地變成了生前的樣子,一個或許曾經也乾淨透明的靈魂。
我坐在他的肩,輕輕的,輕輕地向他發問:“你知道,你的心臟是什麼顏色的嗎?”
“心臟,不應該是透明的嗎?發著白色的光。”
於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樣,看得見。
我於是質問:“你知道我是一隻黑色的兔子?”
他搖了搖頭:“我看不見,但那不重要啊。”
然後我才發現了藏在他靈魂裡透明的眼睛,所以他看不見,所以他從未看見。
我開始發現他能聽到周圍的聲音,包括我的,藏在心裡的聲音。
而我聽不見他的,當我這樣想時,他會笑,然後讓我聽他的心跳,他說:“其實你也可以,聽見我在想什麼的。”
我不懂他說的話。兔子本來應該失去了心跳,可我望著他那顆黑色的心臟,總覺得眼神都透著渴望。
是心臟讓他變得如此好嗎?有一顆透明的靈魂。答案顯然不是這樣,因為那顆心臟一直在腐蝕他,蔓延出黑色的細紋,慢慢向周圍伸展,快要遍布他透明的靈魂。
心臟不是屬於他的東西吧。
後來,也許是因為我太久沒有進食吧,我對那顆心臟越來越有強烈的欲望。
他也許錯了,因為去試圖相信一隻黑色的兔子不會傷害他。
答案是,我會,在他再一次輕柔,完全放鬆下來的撫慰下,我偷走了那顆心臟。
撲通撲通,在我手掌中狂跳。
我那時還不知道那陣悸動是什麼,因為黑暗中,無數的兔子注意到了這裡,這顆黑色的跳動的誘人的心臟,我將他藏進肚子裡開始了逃亡。
漫天的兔子追著我,我來不及看他跌倒在黑暗中的身體,就這樣慌張地逃走了。
“
人失去心臟是會死的。
而我擁有了心臟還會變成人嗎?
答案是不會。
可我不會放棄它,也許是它來之不易又過於誘人。
逃亡的路途中,不斷有黑色的血順著我眼角滴下。
因為看到過他傷心的模樣,於是我知道那是眼淚。
難過嗎?又為什麼而難過呢?此時我隻是一隻逃亡的兔子,揣著一顆偷來的心臟。
而這顆黑色的心臟,也不曾屬於他。
我逃到了一顆樹下,樹上墜滿白色的兔子,黑暗沒有追上。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也成了一隻白色的兔子,他的心臟在我肚中狂跳。
有黑兔妄圖上前來搶,然後在樹下湮沒成一道白光。
我藏進了樹上,萬千還未成熟的白兔子之中,等待把心臟消化。
這是特彆的心臟。
它藏著特彆的力量。
於是當我完全消化了它以後,這棵墜滿白兔子的大樹,轟然傾倒。
四周的黑暗卷襲過來,它們藏在周圍的角落,從來沒有離開。
我突然覺得好餓,然後吃掉了它們全部。
心臟在我肚中已經被完全消化,它變成了我的,我聽到來自體內的撲通撲通。
它與我這隻黑兔融合得很好很好。沒錯,我還是那隻黑兔。
下雨了,我在夜色中拔步。有些想他。
可這世界黑暗無儘,也始終容不下一個透明的魂魄。
於是我決定把所有的黑暗吃掉。
我失敗嗎?我成功了。我變成了世界上最黑的兔子,所有黑暗的全部,唯一的黑。
與此同時這個世界好像隻能看見黑暗了。
那棵傾倒的白兔子樹的木樁上,我站在那裡,感受著體內漆黑的心臟在痛。
它在跳動,在痛,在哭。
它的聲音像有雙手來把我擁抱,讓我暖暖的,有些力量。
我聽到他的聲音。我已經再也聽不懂他說的話。
我甚至都不再是一隻兔子,我現在是黑暗本身,不具名與實體的物質。
至少,現在是時候該讓所有的黑暗消失了吧。
我操控所有的黑暗退去,潛伏在城市的陰影裡。
黑潮退卻露出了一個小孩的身影。
他抓住我的衣角,蹣跚爬行。
他是個無法活下去的人類,因為他天生沒有心臟。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
於是我剜出了我漆黑的心臟,丟給了他,塞進他的胸腔。
撲通撲通,像是熾烈的心跳,和錯失的愛意。
我望著天邊,黎明來臨。
所有的黑暗終歸消失於大地,隻剩下他的心臟。
可黑暗從來不會完全消失。
也許,將來的將來,還會出現一些黑色的兔子,與那顆心臟再次相逢。
那又是重新的故事。
取自無厘頭的夢境。
他是兔子的心臟,一直一直。
兔子也從未死去,從來無法真正消失,因為它是黑暗本身。
大概,這世界就是他們不斷地相遇,最後卻無法走到一起。
就醬,完結啦。